国子监那位他时常醉醺醺的好师兄,素日里最敬重的便是这位杜阁老,没道理这样大的事情,招呼都不与他打一声。但直到人跪在了大雍门外,宫里才收到了消息。
——毫无疑问,这是杜明棠故意为之。
杜明棠捋须道:“关口上要紧的事既然都被陛下安排妥当了,那老臣便卖个好,遣内廷熬些姜汤,给学生们送去。”
沈玥点头允准:“外头风大雪疾,朕已派人前去大雍门外劝返了。幸有元辅兜底,琼华宴这步棋,朕才没有走至绝境。”
虽说心中焦灼于形势,忧虑他的擅自而为、知情不报,但沈玥素来为君宽厚,鲜少因政见不同而诘难臣下,待这位肱骨老臣更是一贯尊敬有加。
他体谅杜明棠的忠心,心中的不满并不表露半分,只是起身望着殿外风雪,思忖着对策。
为君者不露苛责之心,但忠臣视其君重于己,为臣者却不能不揣摩圣意。
杜明棠身为扶着凳子站起身,问道:“陛下是否以为,今夜的学子请愿,是火上浇油的激进之举?”
“……是这样。”沈玥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难掩心中焦虑。
杜明棠既然开了口,他便如实道:“原本朕已做好准备,朝廷担些不开琼华宴的口舌之争便罢了,等到待到清田一起,功过相抵,这些纷扰自然也就过去了。
但今夜,国子监率三千监生这一跪,学子请愿、民心沸腾之下,势必会令世家的这把火,烧向完全不可控的方向。
平原走马,易放难收,中州处处受制于人,朕只怕更难过的关口还在后头。”
……
殿中一时沉寂。
“朕并没有怪罪元辅的意思。”
沈玥见他久久未有言语,回过头歉意地笑了笑:“朕知道,学生们忧国忧民,宁可献祭仕途功名也要为生民而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无论今夜之举会导致如何严重的后果,朕身为九州君父,都会一力替他们担着。”
杜明棠撑着座,将圣意一字不漏听得清楚。
为官者,从道不从君。清田国策事大,武扬王南下又端出了百年九州一朝光复的架势,无论庄学海怎样说,他手里握着偌大一个朝廷,要打,便只能打万全之战。
三千学子请愿事发突然,沈玥在先前未有准备,却能在瞬息之间春风化雨,安抚弹压一样不落。可见他并非是没有考量的一时热血,对清田这颗巨石落水后,所能激起的任何一丝波荡心中皆有忖度。
帝王业,开良道,庇太平,佑万民。
沈玥虽年少,但坐在这个位置上,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杜明棠捋着长苒,谆谆谏道:“陛下治事需通观全局,不可执一而论。捏住天时、地利,至多只能收中州一隅,唯有人心所向,方能令九州归一。清田需人、需计,为何名声一道反被陛下所弃?
真要长久对峙起来,民心是重中之重,学生能闹一次便能闹百次千次。今日可以因一己仕途反朝廷的国策,明日便可以公然对抗朝廷!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纵容民言祸乱便如大堤决口,洪水涛涛!”
沈玥蓦地捏紧了手指,心中震动。
三朝元老,二十载首辅掌权,杜明棠言语之泾渭,如醍醐灌顶。
沈玥回过身上前,搀住杜明棠的双臂,诚挚道:“元辅所言甚是。朕明白了。”
杜明棠握住他的手,缓缓坐下,扶着椅背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朝廷既然推出清田,要将世家连根拔起,则必然此事不能善了。武扬王带兵南下,势必要动武收田,前有严家以粮为刀,未来则必有世家以民为盾。
若在今夜堵不住学生的口子,将来南方战事一起、生灵涂炭,陛下便是千秋罪人。届时莫说九州不反,即便陛下想要回转,再诉清田利弊,也是通天之难!”
论语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国策落地,未见收成之前,好坏全凭民间一张嘴,百姓鲜难冲破层层信息的桎梏,通晓国策的利弊。
萧亦然的铁甲军可以杀世家,但不能杀庶民,若清田的口碑从一开始就坏了,世家势必会煽动百姓,以庶民之身阻碍国策施行。
届时,若有人在田垄间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莫说清田,他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
沈玥手心出了一层冰冷的薄汗。
经杜明棠这一提点,他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中州的朝堂之争,只要萧亦然肯让步,为他震慑世家放来为质的那几个傀儡,晓以利益,使计筹谋,总能在不撼动世家根本的地方逼迫其做出退让。
久而久之,他便理所当然地用这种权谋之争的思路去推演九州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