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沉默地坐在廊下的石阶上,看着贡院里的老桃树,高祖弘文帝手植,并亲自提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后两百余年,这棵老桃树就在此观天下学子往来。
而今,它也默默见证着今日这一场燎原星火,必将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最迅疾的态势,横扫大雍九州。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凉,雨点渐渐冻成雪粒,打在身上冰寒入骨,沈玥恍然不觉地坐着,将头埋进膝间。
一柄素色油纸伞,从廊下的雨幕里伸进来。
萧亦然托着一个油纸包,撑着伞,站在他面前,发顶箍着那枚金玉珠冠,在阴沉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沈玥避过他的目光,莫名觉得此刻的自己分外狼狈。
“仲父怎么来了?”
萧亦然笑了笑,没说话,宽大的纸伞安稳地将他罩了进去。
沈玥从骤然偃旗息鼓的冷风里回过味儿来,萧亦然比谁都知道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痛楚,故而特意前来,为他在凄风苦雨里撑一把伞。
“陛下还没有用过晚膳吧。”
萧亦然顺势坐在台阶上,打开手上的油纸包递过来,“姜叔新炸的滚糖酥油果,虽这一路上有些软绵了,但还是香的,陛下先吃两个垫垫。”
沈玥并不想吃什么油果子,但他一贯很难拒绝萧亦然朝他施来的回护之心,还是伸手接过来,慢慢地咬着。
萧亦然擎着伞,耐着性子陪他坐着。
如他这样从战场里滚出来一身伤病的人,是极憎恶这样阴寒雨重的天气的,身上每一处裂开又弥合的骨头缝似乎都在吱呀地泛着疼,就像一柄钝刀卡在身体里,连路都走得艰难。
二人各自品味着伤痛,谁也没有说话,檐下坠落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
沈玥沉默许久,说道:“大理寺的人是从后门押送人走的,没有大张旗鼓地将季贤槛送诏狱。朕顾全了他的颜面,却对不住仲父,仲父秋狝被他所伤,至今未愈,朕不配吃仲父的油果。”
萧亦然偏头看他,沈玥垂着头,吮着油果里溢出的糖浆。
可见不配吃,倒也并不影响他吃。
萧亦然笑了他一声,沈玥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尖隐隐发红。
萧亦然道:“季贤在学生里声名颇高,仅次于庄学海,清田在即,此时揭他的底难免会生是非。说起来,前些日子学生们去大理寺门口闹事,还是季贤据理力争,将人劝回去,平息了事端。”
“朕想不明白,他在朝为官,一向清正耿直,会试前多少人要拉拢他都不曾动容,就连此事也是他一力替陆炎武出头,他怎能做到一边如此刚正清廉,一边又行暗害忠良之举?
朕不知是他先前伪装的太好,还是……”
“做好官是向前走,行恶举是怕落人后。”
萧亦然轻叹道:“人性如此,惯常难以琢磨,好人会做恶事,恶贯满盈之人也会有惜花之举。陛下若要走这条路,日后失去的远不止今日一个季贤。”
“……朕明白。”沈玥仰头看着雨滴落下,怅然道,“朕先前杀国舅,送走太后之时,朕就想过。天子之路,注定孤家寡人,不过好在有仲父——给朕送油果子吃。”
萧亦然笑着摇摇头,尽职尽责地递给沈玥一方帕子。
沈玥瞧着他递来的青丝绢,并不舍得用,团了团塞进袖子里,拿衣袖按了嘴角的油渍。
阴雨黯淡昏沉无光,萧亦然撑着伞,对他随手顺走自己帕子的行止恍然不觉,宽慰道:“陛下有这样的觉悟便好,今夜过后,内阁便会下清田的诏书,届时臣带兵南下清田,中州便只能靠陛下一个人扛着。”
“嗯。”沈玥点头。
“一旦臣在南方下了狠手,世家无可奈何之下,必定会裹挟陛下来逼臣收手。
所以这一局虽战场在臣这里,实则最凶险的地方仍在中州,袁钊虽忠勇,但筹谋局势还需陛下做主。”
“朕知道……朕知道仲父放心不下朕,横竖还有老师和元辅在,朕会兼听诸方,必定撑到仲父功成而返。”
沈玥侧过脸去,见他仍蹙着眉,笑道:“朕年幼时,与仲父一道经历沧云守城之战的时候,仲父还记得对朕怎么说的吗?”
萧亦然回想了片刻,战事艰难,他守城守得心力交瘁,能顾全沈玥这个小豆丁就已经很不错,至于还对他说过什么,便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仲父当时给了朕一柄弯刀,对朕说,朕是大雍朝的东宫太孙,不可畏战,就算是怕,也要一边哭一边把刀捅到敌人的脖子里去。”
萧亦然笑了:“是了。这话臣还是记得的。”
无他,当初老国公给他踢到雁南关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