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年元辅致仕前,一定会将少师提拔入阁,朕对你信任、敬重远胜杜英,户部尚书修亚新朕也应了少师的举荐,假以时日未来内阁首辅的位子,非少师莫属。
朕不明白……若你在秋狝之乱后收手,朕或许永远都抓不到你的把柄。”
“一步歪,百步斜……哪有上了贼船还能自如来去的道理?”
季贤长长地叹了一声,“秋狝大围那一夜,臣与杜英一道规劝陛下时,便已露端倪,是从那时起,陛下就怀疑臣了罢。
难为陛下年纪轻轻却有容人之城府,能一直隐忍不发,直至今日。”
“是。中州严家火起,朕便猜到朝廷之中定有内应,要在里应外合之下在秋狝取仲父性命,胁朕亲政。
只是朕日日都同仲父待在一起,以至于你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直至大猎开围前,杜英和少师方才寻到一丝空隙,前来试探朕的态度。即便朕当时将计就计,与杜英的伪制铁甲一齐摆了仲父一道,少师为确保一击得手,仍不肯罢休,勾结上林苑,纵熊入围。
只是少师没有想到,仲父明知有诈仍恪守与朕的约定,以至于少师的熊进错了方向,若无仲父拼死相护,朕早已命丧熊掌之下。
朕当时虽有所怀疑,但仲父伤重,朕的心思乱了,无暇顾及其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握得住证据,揪出少师里通外贼的把柄。”
沈玥捏着扇骨,神情寥寥地摩挲着。
说到秋狝,他双腕上的入骨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那天,萧亦然一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生死未卜,是他究其一生也无法自渡的梦魇。
季贤轻声道:“陛下对武扬王的情谊之深,着实令臣等不解。彼时若非陛下一力相护,武扬王伤重濒死,臣等大可当场将其斩杀,辅助陛下亲政,不必闹出后面百官身死的乱局……”
“而后看着朕在中州严家的掣肘之下,为了求他们开张粮铺,为了一粒米、一口粮而不得不妥协,继续做个如先帝爷一般的傀儡吗?”
“臣……”季贤下意识地要反驳,却没能说得出口。
诚然,唇亡则齿寒,武扬王手中的铁甲军,才是最令世家恐惧的存在,一旦萧亦然倒了,铁甲军与皇权之间的唯一纽带便断了。
无军之政,危若累卵。
若那时没有武扬王挺身而出,用最决然的法子,斩杀一干世家贪墨官员,封停九州政令,启封中州四城……严家借秋狝设下的以粮胁君之计,几乎就是无解的死局。
傀儡皇帝不想杀摄政王夺权,而摄政篡权之臣宁死也要保全沈玥的君主之位。
——谁也不曾想到,这二人龃龉四年之久,竟能在生死关头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共济,这才是天下粮仓输掉此局的根本所在。
自此后,一两银被查出,城摞城暴露,流民北迁、河道得开,谢家落败……世家一步步从占尽上风行至穷途。
“少师只是没有想到,仲父能如此坦荡无畏地还政于朕,和朕站在一条船上,军政一统、流民北迁令严家彻底慌了。
以至于为了保下少师这条线,甚至慌不择路地借着流民生乱,想要将这‘一两银’的干系栽赃到谢家的头上。”
“……是。”
季贤无奈道:“这确实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死棋。陛下当时步步紧逼,武扬王手下的那些个老兵几次要顺着这条线接近真相,臣已然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瞒多久是多久。”
“……”
沈玥没有接他的话,别过头深深地吸气,压抑着胸口呼之欲出的情绪。他沉默许久,终于在越忍越怒的火气中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他仲父那样好的忍性。
沈玥“啪”地一声摇开折扇,冷声道:“少师是永贞年最后一批进士了吧,朕记得少师便是江北人,家贫但擅学。幼时家母纺纱卖布为你买丹青筹学费,这才有了当年琼华宴上那一副惊艳众生的《山河社稷图》,被元辅看中而入仕。”
季贤默默地垂下头:“……是。不孝之子,枉负家母教诲。”
“少师去看过那日流民入京没有?万千百姓如枯骨行走……少师本该是最解民生疾苦之人,你算计朕便罢了,少师怎忍心对这些人下手!
难道少师就不会从其间看到幼时的自己,看到辛勤抚育你的阿母吗!”
“季思齐——!你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季贤一语不发地低着头,沉默地受下了君主诘问的每一个字。
不是所有从苦难中行出之人,都仍旧能够秉承初心、为生民立命,亦有人究其一生机关算尽,只唯恐坠落半步。
他——季贤,便是后者。
季贤沉默地叹了半晌后,低声问:“是流民生乱,让陛下确认了臣的身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