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然又气又不解,斥问道:“陛下明知……即便你不出手,内府库的事被掀到明面上,金玉良缘也必然会与黎元明做出切割,陛下又是何必非要把自己与慈安宫一并牵扯进来?”
“……对不起。”沈玥静静地听他说完,垂着头轻声说,“朕以后不会这样任性了。”
萧亦然被他堵地胸口生疼。
沈玥登基前,曾被太后幽闭于东宫,从一个胖乎乎的小团子,瘦成了一根干瘪的小豆芽,弱不禁风,浑身挑不出二两肉。他从不曾诉过苦处,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满嘴甜言蜜语的小狐狸,肯听他的话,对太后也依旧照常拜见。
他就像没有经过风霜磋磨的俊朗少年,那两年的幽闭,就像浪打沙滩,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只是从他日日不停的噩梦,被伤到的胃口,时常感染风寒高烧的身体……透露出那些曾经不该发生在一个孩童身上的事,真真切切地给他留下了伤害。
说什么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那都是骗人的话。
有些坎坷,就是需要用一生去跨越。
沈玥亲手将刀递到太后手里,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像当初对待自己那样,可以随时抛弃掉毫无用处的卒子。
他还想在对黎家下手之前,重新给黎太后一个做出选择的机会——是血脉至亲,还是弃子。
萧亦然心头一紧。
沈玥夜半翻墙,也要躲进他这里寻求一丝宽慰,恐怕自己……声名狼藉、人见人怕的阎罗血煞,就是他唯一的能依靠的人了。
“进来等罢。”萧亦然退让一步。
沈玥顺从地推着他进了书房,远远地跪坐在火盆前。
馀烬旺盛地燃烧着,断断续续地冒起丝缕轻烟,万籁俱寂,满室如春。
沈玥深手埋住了脸。
萧亦然半靠在榻上。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在更深人静的寒风中,卸下防备,相依为命。
……
夜阑人静,月没参横。
内廷宫门早已下钥,慈安宫中仍留有外客,纷争不休。
黎太后丝毫不为这些纷争所扰,她一袭素衣,不着环钗,跪坐内厅的蒲团之上,闭目诵经,脊背挺得笔直。
黎仲仁痛心疾首地劝道:“长姐!虽说是大哥做了糊涂事,非要掺和进秋狝这烂摊子,可他杀阎罗,清君侧,这都是为着谁?陛下一心当我们是贪他内府库的蛀虫,可他不当家怎知柴米贵,这些年大内万千宫人的嘴要养活,朝臣上下要打点,这些哪一项不是要银钱的?做的多错处便多,横竖都是为宫里办事的,纵然咱们家有千错万错,上不得台面,可那也都是一心为着陛下,家里面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他,何曾亏空过陛下半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关起门来什么事情不能商量,陛下立威竟拿自家人开了刀,沐哥儿的三个手指头活生生地齐根切了。明日又要三法司协同会审,大哥和侄儿没有功名在身,上了堂审那必然是要受大刑的,这可真是他阎罗血煞教出来的铁石心肠!
要是真闹上了公堂,平白叫外人瞧了笑话不说,日后咱们家还如何在中州立足?如何能震得住下辖州府?这事长姐您万万不能坐视不管!”
末了,黎仲仁拂袖冷哼一声,“若是儿子大了,一心要做仁君贤主,不服长姐管教,那我们也不必顾忌什么脸面,干脆便闹到都察院去!要论罪,也该先论一论那萧三秋狝谋逆,斩杀百官的罪!”
黎太后双目紧闭,手捻佛珠,诵经不停,对外头的争端置若罔闻。
唯独手下的木鱼在听到“不服管教”时,重重地落下一记清脆的梵音。
黎融伸手轻拉了他父亲一把,轻轻摇头示意,太后与皇帝母子不睦已久,直言此事无异于驳太后的颜面。
论什么武扬王的罪自然都是气话,沈玥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眼下自身难保,更遑论其他。若此时再惹恼了太后,那明日会审第一个要被攀扯进去的,便是身担金玉良缘家主虚名的黎仲仁父子。
黎仲仁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黎融陈情道:“姑母,诏狱那边递过来的信,陛下今日提审了沐哥儿,口供大略誊写过来我等瞧过,陛下想要看的远不止内廷府库贪墨几两银钱的这点小事——前几年琅琊盐铁的私矿的矿难,秋狝死的那些官员家里的妾室通房姑娘们,平日同内阁迎来送往的账目名册……这些事情要上了公堂,可不止千钧重。
事发突然,先前未有防备,明日三司真要堂审沐哥儿和大伯,怕是要撼动了整个金玉良缘的根本。
到底是弃车保帅还是毁棋翻盘,肯请姑母三思,早做决断。”
黎太后依旧没有回音,厅内一时沉寂,唯余佛香袅袅,诵经不停,木鱼不急不缓地敲在众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