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爸爸去的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不为我自己,主要为了你,我得和他们争,日日,夜夜….”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虹影知道她,她这是心有畏惧,她梅淑婉出阁前是苏州梅府唯一的女儿,出阁后事事由娄子勤料理,她听戏晒太阳,整日里闲事不管,正事也不管。冷不防一副重担压下来,她担不住,每次都是赶鸭子上架颤颤巍巍。
“争不过,伯勤,云珍,还有你二伯二伯母他们,个个都是厉害角色。我哪里争得过?我是没用,你小,也帮不上忙。哎…..” 她从心底里发出喟叹:“你爸爸的地契、股票,被他们骗了出去,再也不肯还回来。“
说到这里,母亲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淡,她的眼角往下垂,白肤毫无血色,像是一笔画就的三角,硬挺挺地撑在那里。
寄人篱下,她们娘儿俩,现在就是这无可奈何的四个字,这道理两人都知道,可是谁也不肯说出口。
“虹儿,妈没用,妈是争不动了,我有时想,老天爷真是不开眼,那一场病,怎么偏偏生在你爸爸身上,莫不如我先去了,让爸爸照顾你,你好歹有书读,活得也肆意些!”
这些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她自己倒是不动声色,虹影的心却被揪扯碎了一地,她的鼻子又酸了,俯身下去,把脸埋进母亲背靠着的一叠高高的枕头里。
眼前一片黑暗,不是枕头不透光,是因为房里新装了电灯,供电不稳定,短暂的断电隔三差五,母女俩谁也不去理它,黑暗中,只听得母亲说道:“你听妈的,能嫁就嫁了吧,你走了,妈就能心安。那钱家,倒是名门望族,我从前在苏州娘家的时候,就常听人说起….“
然而她也犹豫了,字斟句酌:”应该…..应该….是不错的,云珍虽然粗鄙些,你大伯,起码得顾着点娄家的脸面….”
就这样嫁了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什么性情,什么模样,好人还是坏人,统统不知情。
虹影的眼睛凑着那靠枕的缎面,渐渐地湿润了起来。
唯一的依仗,就是大伯维护娄家脸面的心,虹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投放了出去。
或如母亲所说的,能嫁就嫁了吧,管他钱家李家,离开这个家,就是上上之策。
第四章 相片
这件事,古老又龌蹉,散发出裹脚布的恶臭气,怎能让外人知道,特别是同学们,莫不沦为课前课后的笑柄?
亲事要真是落定下来,她学校不用去了,退学申请寄过去,校方批不批都不要紧,她反正没有勇气再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就这样不告而别?想当年,考进这女子高等学校曾让她多么高兴!她心里是万分不舍地,特别是丽芬,两年同桌,她们几乎无话不谈。
就这件事,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总归心里还在侥幸,万一这件亲事不能落定。
“钱家有回信了。“这是李妈的预告,虹影思量间,提起曳地百褶裙,跨出房门。
“囡囡,吃饭了,有你爱吃的糖醋鲫鱼。“ 想曹操曹操到,李妈端着两盆菜一小碗饭的托盘打门前经过。
前厅里,母亲坐在云纹圆桌的一端,李妈把饭菜归置好了,母亲道:“等你不及,我先吃了。你也吃吧,都什么时候了。”
餐不语,这是娄家数条家规中的一条,母亲又格外遵守,因为她们苏州梅家,规矩比娄家更多更严。虹影常想,这娄家,像是这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中的古坟场,母亲墓前,竖了一块苏州梅府的大理石丰碑,风吹雨打,丰碑上起了污垢,总还是大理石的底子,母亲秉守着这点自傲,才活到现在。任人怎么欺负,大理石总比云珍之流的青石碑光亮一些。
一直等到虹影漱过口,抹过脸,母亲才斯斯然道:“钱家有回信了。”
虹影的心咯噔一跳。
“他们对你很满意,聘礼都送来了。“ 母亲示目李妈,李妈走出厅去。
没多久李妈就折返来,手上拿了个精致的楠木盒子和一份信笺。
盒子放在临窗的案几上,案上有一盏玻璃罩台灯,母亲和虹影站在案几一旁,李妈打开盒子,橙黄色的灯光照着,一柄精雕细琢的象牙如意在红丝绒背景上脱颖而现。
”毕竟做过官的,一件聘礼,也这样的出手不凡。“ 母亲道。
“像是宫里的东西,怕不是御赐的,我们从前梅府,这种物件也是见过的。“李妈道。
母亲不说话,转了脸看虹影。
虹影是鹅蛋脸庞,长睫毛覆盖着眼窝,看不出什么神情。
虹影知道母亲在丈量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指了李妈擎在手里的信,问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