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温婉,旧时我曾数度途经,却不曾有过片刻感念,而今侥幸得闲,倏觉月色温柔,夜风亦柔,俗言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弦望,我想是江南似你。
这些日子以来,梦魇愈重,许多碎片落于识海,我亦渐渐习惯于那些幻音的存在,我所欲追寻的答案仿佛近在咫尺,但于今夜见你泪颜,我却有一瞬满心惶然,临崖却步,不外如是。
当你言及过往,期盼旧时离去之人是你,我无可言表,只觉肝肠寸断,心如碾绞。
自夜郎初见,至秦岭风波,你我相识说来不过寥寥数月,在此以前我只觉岁月漫长难捱,盼有终期一日,可遇你以后,我却又怨光阴苦短,恨不得刹那白首相携。
你说,人心贪婪,人心易变,如我这般,怕是也要讨神佛着恼。
也罢,倘若有朝一日此信启封,那我应当也得了报应。
弦望,语字贫乏,难述万一,仅恳愿你于未来勿再自轻自厌,你不知晓,我如沟渠,而你则是照亮浑水的绵长月色,我本无来处,是你予我归途。
我料想今日所做决断,来日定会惹你厌弃罢,可你终归是心软之人,时岁深久,总会谅我,呵,说到底,是我怯懦,心期万全,力未可至,可即便穷途,我也愿尽此身全力,与天再争半子。
摘星峰一愿,我未尽笔。
倘若有幸,我期许来日得你肯允,能去看一出你演的戏,尔后漫步闹市,缓缓归家。
倘若无幸,我期许来日你尽得欢喜,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弦望,纸短情长,然平生一顾,至我终年。
龙黎尽笔
纸页翻动,娑娑而响,一张张幼时的作业纸上,画的全都是她的脸。
顾弦望拈着纸页,苦苦回忆,那一瞬瞬,一篇篇,直到每张纸面落满了湿意,墨迹线条晕不分明,她才茫然想起:那是大巴上她倚窗梦魇的睡颜,是篝火旁失神的侧脸,是蛊洞里噎住巧克力的尴尬,是月色下迷茫的遥望,是摘星峰觑看木牌的好奇,是埋骨坑乍见星图的惊艳。
太多张脸孔,太多个瞬间,这是龙黎的一夜未眠。
是她的至此终年。
原来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她早已偷偷与她道过别。
…
顾弦望收折起纸页,这封信,这些画,她已看过无数遍,原以为不会再哭,但次次回神,掌心一抹,还是满手湿痕。
突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她一怔,慌忙爬起,将纸页收回柜中。
寻上楼,大门已经重新关上,脚步声在二楼,临近书房,顾弦望快步赶去,在门口倏然诧异,“师父?”
尚如昀刚放下提包,正从书柜下格取物,他嗯了声,搬出一方木匣放在桌上,从里头翻取出厚厚一叠信封,对齐稳妥后方才收入提包中。
他觑了眼顾弦望的脸色:“同他们闹了一夜?”
顾弦望赶紧抹了把脸:“是,昨夜跨年,叶蝉她——”
“无妨。”他摆手,“你大了,自可安排。”
“刚才在楼下?”
“……是。”
尚如昀看着她的脚:“去披件衣裳,随我去个地方。”
顾弦望尚有些晃神,顿了一下,忙又应是。
司机将车开到院外,顾弦望跟着他上车,没问去向,这一路车却开出市区,直驱郊外。
直到群山近眼,陵园牌楼出现在车窗外。
尚如昀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一瓶花,等她跟上,漫不经心地问:“身子好些了?”
下过雪,地滑难走,尚如昀身上的旧伤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还是落下病根,体力不比以前,走路吃劲,偶尔也会发跛,顾弦望紧赶两步,犹豫片刻,还是搀住他,从他手里接过花瓶端着。
“我没事,师父慢点走。”
气氛有些怪,这还是他们从北京不欢而散后第一次正经对话,转眼就过了三个月。
“我昨儿就到了。”尚如昀说,“你们那场子,演得还行。”
他想了想,补充:“你的戏,较以往更添神采,不错。”
顾弦望抿了抿唇:“其实,昨晚聚餐,师弟师妹也都想见您。”
“呵,”他笑了声,“少唬老头子,你们年轻人的局,我去了也是扫兴。”
顾弦望重说:“是我想见您。”
尚如昀沉默片刻,又问:“让你来便来,也不打听打听是去哪儿?”
“师父想去哪,弦望便陪到哪。”
他瞥她一眼:“陪到几时?”
顾弦望噤了声。
尚如昀没再追问,指了条道,往一排排墓碑深处走。
“今儿没别的事,就是想带你来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