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多,天初亮,微弱的光从垂花堂顶上的天窗照射下来,一道与沈玮身上衣裳相似的青白色身影已端坐在其中,丫鬟人影交错,捧饭、安箸、进羹已然毕了,听不见其他杂声。
沈玮顿时吓在门口,不敢再迈一步。
垂花堂里传出个冷冷的声音:“滚进来,今日迟了,但免了你的责罚。”
听了这话,沈玮方才拿着书袋,蹑手蹑脚的进去,摸着一个凳子坐下,旁边小厮上前接过书袋。沈玮抄起一碗胡麻粥,拿着一块牛肉饼子,开啃起来,趁着啃饼子的功夫,用余光小心翼翼打量着上座的人。
他对那人有救命之恩,那人也勉强算自己的贵人
——裴熙。
裴熙也正在喝胡麻粥,白嫩的脸蛋随着咀嚼的动作一弹一弹,端得是玉雪可爱。若是从前在庄子里的沈玮,遇到这样的孩子,必然会掐上一把,狠狠蹂躏一番白壳蛋似的脸,留下满脸的红印后,潇洒挥手,扬长而去。
但现在在书院里的沈玮,浑身酸痛,精神不济,只觉得一切迷迷糊糊,恍如天旋地转,看着白嫩的裴熙小公子,愈看愈像玉面阎罗。
进入书院一月了,他从没睡过好觉。
那日在山上,他和范现无端被这位裴小公子认了本宗的亲。
裴家主母和大姑娘自然不大相信一个孩子的话,让人打起帘子,招呼裴熙进了内屋,赏沈玮和范现在下位坐了。让人即时去取了沈玮和范现的户单,细细翻看了一番,发觉原是沈玮那早死的曾祖父,大名叫作裴成的,还是在前朝的时候,曾在京城做过一个小官,因缘巧合识得这京城裴家的一任家主,便认了这任家主为父母辈,拉进了本家。
后期讯息却不甚明了,大抵是刚连完宗,就恰逢本朝开国君梁高祖反抗前朝暴君,揭竿而起的时候,裴成胆小怕事,一路又颠沛流离,兼之惊吓,跑回老家后没多久就一病不起,那时沈玮祖父也小,临走前这门贵亲倒忘告诉了儿女。
看过户单,裴家主母尤氏的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裴家大姑娘裴莲先朝着范沈二人笑了:“家中长辈没提,倒忘了这门亲。沈小哥、范小哥,勿多见怪。”
接着她的话头又转回换了个位置,仍把玩着锞子的裴熙这儿,笑得更为亲切:“幸得熙哥儿提了醒。熙哥儿,那依着你的意思,这两位小哥该如何呢?”
沈玮盯着裴熙,这孩子虽是他从山下救了起来,在柴房里照顾了几日,但当时这位小公子元气,嗓子破锣的很,也没心意相通真情实感的聊几句,只送了几碗羹。到底没什么交情,他也不知裴熙租出这么个鬼扯的谎,有何意思。
沈玮看着裴熙,裴熙的手很白,因年岁尚小的缘由,他的手并不纤长,还带些婴儿肥,那金子做的锞子就在他的手里旋转挪动。
这金子在他手里大抵只是玩物罢了。
沈玮听见裴熙说:“按青明道长的意思来。”
裴家的下人效率很高,很快收拾出来道观里两间不错的屋子,让沈玮和范现住下,山下那些破烂也不要了,给两人重新整了一套家伙什,穿上去,倒也算人模狗样。
得了主母的许可,道观里的人对着范沈也一口一个“公子”、“少爷”,沈玮听了,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裴家财大气粗,道观也修得占地面积极广,姑苏的风格,水石相映。
那日堂前话后,尤氏只打发人来说,裴熙的脚还没好全,具体事项往后再议,让沈玮和范现先安心住着。
每日不必再打水劈柴烧,两个人落得清闲自在。范现不知托人从哪里弄来一批书,上面很是有些精美的插图,每日只在屋内苦读。沈玮则不受拘,便常常在这青碧山转悠,闲暇时垂钓、放风筝。
早春寒冷,可山上气温似乎高些,沈玮小屋边,不知从哪里引来一汪清泉,筑了一个池子,旁边竖着太湖搬来的石头,玲珑多姿,围着些沈玮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在山上转悠累了,沈玮养成到这池子边亭子里或坐或半躺,抬头看天的习惯。
沈玮看着湛蓝的天,白云顺着风向慢慢地飘,常打个盹,梦到上一刻他还在平江老家那间草房里读书,读到“因民之欲”那类长篇便哭,读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便笑,眨眼间,下一刻他又站在了京城口,守门那个壮汉大手捏着沈玮的通关文书,正用鄙夷的眼神瞧着他,笑着说:“臭乡下佬,上京城要饭来了!”
“要饭的,赶紧从我家亭子里滚出来!”
一阵响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次不是梦。
沈玮惊醒,眼前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孩童,正是裴纯与裴和,两人换了一身富贵衣裳,仍是金线的,腰间挂着与裴熙相似的仙鹤玉佩,身后是浩浩荡荡好些个奴仆,正低眉顺眼跟在两个小主子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