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蜷缩在他怀里。方才还是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马上神射手, 此刻像是收起了爪子的猫儿, 眼角湿红一片,顺从地得让人心疼。
梦里熟悉的幽香伴着淡淡的酒气,萦绕他的心怀。
她出手夺过了那杯盏, 他没有被迫饮酒, 可此刻她身上的气息令他迷醉,难以自控。
空劫缓缓闭眼,空出来一手紧了紧她身前的玄氅。雪肌遮去,体香掩埋。如此不闻不见, 闭塞了他的五感, 便不算亵渎了她。
从靶场到帐篷的路只有短短百步,他却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空劫走入一间空着的帐子,掀开帘帐, 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在简陋的木榻上,脱下玄氅给她垫在底下,以防有断裂的木屑硌到她娇嫩的肌肤。
正要起身, 喉间一紧。
一双软玉般白腻的手臂不知何时攀了上来,环住他的颈, 不肯松手。
从前那一回在莎车王寺,她大醉后也是这个样子,不管不顾, 胡言乱语。别人发酒疯要天要地, 她却很安静, 很乖顺,只是紧紧搂着他, 说着不清不楚的醉话。
她闭着眼意识模糊,手上的力道不轻。他没有挣脱,只得顺着她的力道微微俯下身,坐在榻沿。
好似知道他暂时不会走了,她湿润的脸颊贴了上来,埋在他的颈窝,小声地哭了一会儿,啜泣道:
“我按照和他的约定,好好治理乌兹,让灾民吃饱了饭……我尽力了。”
“我偷偷跑来高昌是我不对。可我到了高昌,也没去看那座金身佛像……因为,我想和他一起看。”
空劫静静听着,没有作声,也没有推开她。他难得听到她的心里话,便纵容自己这一刻。
他将她伏在肩头,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来,为她一点一点拭去泪水。
散落的青丝被泪水黏在鬓边,被他一一拂去,露出一张哭得煞白的小脸。
心口像是淬了火的坚铁,被她的泪一滴一滴熔化。他喉结微微滚动,嗓音低哑,轻声道:
“别哭了。他都知道,你做得都很好。”
她闭着眼,浓睫颤动,本来止住的眼泪又掉落下来,融进了他颈侧的体肤,滚烫如炙。
“可他不想再见我了。”
他被这一句刺痛了,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攥紧许久,此刻松了开来,双臂搂住她的肩,将酒后柔软无力的她拥入怀中。
他本可以解释,她此刻大醉也不会真的听进去,可他最后只是低声道了一句:
“是他不好。”
“不是的……”她哽咽一声,伏在他胸膛里的身子颤抖不止,道,“是我对不起他。”
夜风徐来,拂动雪白的帐布,青白的月色照出一双重合的身影,交颈相拥,宛若一人。
空劫默然良久,才问了出口:
“你如何对不起他?”
她垂头低泣了片刻,樱口吐出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酒气,大醉后的言语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前世我骗了他,害他为我破了戒,让他做不成佛子。我对他,亏欠太多……”
万籁阒静,蛩鸣不响,连夜风都忘了吹拂。
空劫抱着她的双手缓缓垂了下去,在袖下紧握成拳。
他分明滴酒未沾,却感到脑中有一阵微微的眩晕。
今生记事以来无数个梦境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打在他身上,他浸没在前尘之中,全身都湿透了。
他和她的前世逐渐拼凑成清晰的画面。
彻夜的交缠,沉沦的欲海,决然的分别。逐出佛门的五十刑杖,杖杖在身,肝肠寸断。
最后看着她另嫁他人,黯然离去,直到后面的记忆逐渐模糊不清……
潮水退尽,尘埃落定。困扰他半生的梦境终于有了解答,他有了一分释怀,可心中仍是酸涩不已。
帐内一盏灯烛未燃。黑暗中,空劫凝望着她湿漉漉的眼,始终沉默着。
俄而,他轻拍她的肩头,淡淡道:
“前世已矣,还看今朝。他从未怪过你。不要再自责了。”
他只是遗憾,得到又失去,终是一无所有。
所以,今生看到她又要嫁给那个人,他会那么沉痛,那么嗔怒,不惜违背戒律,也要拦住她。
贪生嗔,嗔生痴。
罪在他,不在她。
她醉得不省人事,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像根本没听进去,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泣声道:
“这一世,他终于可以忘了我,做他的佛子了……”
“忘不了。”空劫将她被泪浸湿的发丝撩至耳后,一字一句对久醉不醒的她,温声道,“他永远忘不了你。”
她搂紧了他,像是藤蔓缠绕着参天大树,嗫嚅道:
“我不该再打扰他……我损他梵行,我真是个极坏的人。”
“你很好……”他垂下眸光,动了动唇,没有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