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便默默不语。
赵侯在脑中早已千般推演,要如何将燕国收入囊中,故而笔走龙蛇,几乎算是一气呵成,那锦帛上连一个多余的墨点都瞧不到,洋洋洒洒五百余字,将西旗与燕国攻防形式布局完整。
熙宁不敢看那布帛上的文字,只觉得每个字都像是今后要扎在赵侯身上的钢刀,有字字泣血之态。
赵侯将最后一笔弯钩狠狠撇过,突然问了熙宁一个题外话。
“那白子是你投得?”
熙宁如遭雷击,战栗得顿了一下。
“不——不是。”
熙宁咬了下嘴唇,心道赵侯诈她。
“恐怕是桑仕秾所投,毕竟今日一开始,便是桑仕秾提了此事后果,要大家三思而行。”
赵侯不语轻笑。
熙宁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好,引他突然发笑,便抬眸望他,“公子又在笑些什么?”
赵侯轻摇头叹息,“桑仕秾确实是个谨慎的。”
熙宁对这话很是同意,在几人之中桑仕秾年龄最长,确实一向都是几人里最稳重之人。万三跳脱,邵环轻率,熙宁追随赵侯时间最短,只有桑仕秾最堪大用。
她听赵侯语气,将视线重新放在了桑仕秾身上,便暗暗舒了一口气。
“今次却不是他。”
赵侯却出乎熙宁意料的笃定。
“公子何出此言?”
熙宁转身去取刚刚烧好的茶水,隐去了自己忐忑之中的神色。
“桑仕秾的棋子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之处。”
赵侯看着算是落荒而逃的熙宁,笑意越发扩大。
“你的白子,是我特意准备过得。”
赵侯将那枚白子扣在桌上,却见上面浅浅几道划痕,拼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王”字。
熙宁背身顿在那里,说不好当时是何心态。
她只是不想见到他背负如此之多,头一次觉得身为赵侯的中行显,其实那样可怜。
第39章
在熙宁眼中, 赵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除了军师桓婴之外,熙宁再未见过比他还要聪颖之人。他有诸般手段, 向来只有他为难别人,断没有别人叫他难堪的。
可如今看他在灯下奋笔疾书, 才知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有许多的难处,他也有在人后默默的挣扎与无奈,不是真的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公子,会不会后悔来西旗的这一趟?”
熙宁仍旧背对他站在,那滚水在小炉之上渐渐沸腾起来, 她提起茶壶,向内填上几块焦黑的炭火。
赵侯觉得熙宁今日似乎格外的多愁善感,反倒还要分出精力来开解他, “阿娘幼时常教导我, 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若我真的因此难成大业,饮恨燕地, 自然还会有我的儿子,孙子甚至重孙来完成未尽之事……”
他的, 儿孙……
熙宁将视线投到自己肚皮之上,大概是上天特意安排,她腹中孩儿如今大概只有丸子大,若能听到他阿爹是这样一个雄心壮志之人, 不知会是何感受。
这感觉实在叫熙宁觉得新奇。
“只要这天下改姓中行, 前人之事便不算事前功尽弃。”
“即使要公子背负天下骂名么?”
赵侯小心将那锦帛之上的墨迹吹干,而后笃定的坐起身来, “即使背上骂名。”
功与过,自然会有后人评说。
后事的进展果然如赵侯想象之中那般顺利,格亚是个出色的政治家,那封帛书他看后便知道此法可行,绝不是赵侯凑数之作,故而脸上果断换了颜色,亲自将赵侯迎入自家马场。
多一个朋友,远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可靠。
二人居然相谈甚欢,在许多政见上都有相同的见解。诸如大息闭锁边境,不与西旗通商,便是诸多政令里最该废除的一条。
“我们大息天子实在过于高傲,自负国土广袤,以为自给自足便能享太平盛世。可内部斗得你死我活,正是因为产力剩余,各小国之间产物高度重合,多余的物产却无法换取其他生活资料,故而为了一小片土地和人民争得头破血流……”
格亚震惊于他的透彻,他知道战争绝不是在拘泥于争权夺利的小事,反而着眼于整个大息王朝根本性的问题所在。这问题一日不绝,大息各国之间便永不可能平静无波。
“同西旗或北方各国通商迫在眉睫,本就是利国利民之好事,息天子为显大息地位尊崇,却要他国以大息为先,降低税率,自然被各国拒绝,只能自己小打小闹……”
此次二人自见面开始,格亚便对赵侯之言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最后已经到了将两边译者赶去一旁吃茶,自己直接用大息话同中行显交流意见的地步。
“想不到格亚场主的大息话说得如此流利。”
“我不喜欢谄媚的人,也不喜欢高傲的人,可我身边都是这样的人,所以这两种人在我面前,我就要隐藏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