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见尤望云,是在一个集镇。她给雁洄的感觉就像被抽干了生机,容颜枯槁,目色暗淡。
到底是经过多少蹉跎,让一个少女变成如今的模样。
露天搭起的面摊,就三四张桌子,雁沅和顾万业坐在一处吃面,交谈这些年的去向。
“真是好久不见了,我一直忙于生意,也少往这跑,应该要与你聚聚的。”
“你家大业大,忙也是正常的,有什么你说一声,我这边方便招呼的。”
“诶——可别这么说,当初要不是你指点,说雷电多出之处产金属矿,我也不会找到那等矿产丰富的好地,你可是我的贵人!”
雁沅哧溜完面条,说:“客气了,只是一句话而已。”
顾万业展开一张报纸,递到雁沅面前,“你看看,连报社都报道了我们万成矿业,这可不止一句话的好。”
报纸上尽是夸赞,雁沅看着也替他高兴,“恭喜恭喜。”
顾万业放下报纸,捞面条吃,口中含糊不清,“对了,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
“我一直在地苏、三陇两乡跑,帮人做些捞尸的活。”
“捞尸?我记得这地少有大江大河啊。”
“是的!”雁沅沉吟道,“七百弄降水量巨大,又涝又旱,我猜测峰弄底下应该有地下河,将水都蓄走,又从某一处汹涌而出。”
面条从口中掉出去,顾万业艰难地吞了吞唾沫,表情显得怪异。
雁沅以为他忌讳这行,问了上次拍的照片,得到可以赠与的回复,没多久就要告辞。
顾万业走时也行色匆匆。
尤望云等的就是现在,她走上前和雁沅问好。
对于这个小姑娘,雁沅总是想到年轻的自己,“姑娘,我一直在探地下河水路,也会尽所能地寻他们的尸骨,你该放下了,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尤望云恍若未闻,抿抿干燥的唇,“那……瑶寨的事,有进展吗?”
雁沅摇头,叹惋道:“没有。”
闻言,尤望云不再纠缠。
雁沅自知劝也劝不住,就随她去吧。有些南墙得撞到头破血流,方能悟清。
桌面报纸顾万业忘了拿走,雁沅折好收起。
雁洄看到那张报纸的版面,熟悉无比。
现在是1919年。
已经过去了五年。
尤望云再次去了瑶寨。
哦,不对,现在叫鬼喊谷了。
每逢雷雨天,那谷里凄厉的哭嚎声能传出好远,山民都说是得罪了神,是受到惩罚了,称鬼喊谷能压住残魂的戾气。
尤望云热衷于肯定自己的过去,她依旧会去问山民,她每年都要问的问题。起初还有人愿意回答她,慢慢地或许厌烦,或许因其他的,经过几年的闭口不言,瑶寨的存在已然被抹去。
真的没人记得了,真的好像就是她自己的记忆。她开始怀疑,她像入了一场梦,梦不断地诞生,不断地破碎。
囿于过去,她鲜活的生命力就这样被一点点磨损。
尤望云伴在蒙氏墓旁,盯着水面轻轻的波纹,“阿戊,我快枯竭了,我会忘了很多事,我会那样孤独地老去。”
这句话像一个信号。
远处峰林开始沉降,太阳高升,直至消失在远空,万物消淡,一色的沧茫,浑沌空旷。
天地返璞。
至此,幻境结束。
尤望云的执念,还徘徊在这里面,不得其终。
景象快速消逝,雁洄感觉脚下都似有腾空感,她一把抓住阿戊,“我们得走了。”
阿戊看了眼尤望云,声音带着不忍,“再等一会。”
雁洄猜测他的意图,“你还想瞒过她吗?你的出现会带给她希望。”
“我去看看她,”阿戊说,“我不愿她永远被困囿在这里。”
“去吧。”雁洄松了手。
阿戊走出两步,回头低声念了句“对不起”,便踏步向尤望云。
雁洄目送着,他们相认,他们拥抱在一起,在执念的沉沦里,似磐石若蒲苇。
在阿戊的怀里,尤望云放声大哭,“阿戊……对不起,我为什么要等完婚才与瑶寨庇护,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句句悔恨,阿戊只是抱着她。
“如果……如果那天我没走,如果我没圈起大黄,如果……如果……”
阿戊松开怀抱,看着她轻声说:“没有如果,都过去了,放下吧。你做了很多了,谢谢你。”
“阿戊,阿戊……”尤望云泪眼婆娑地唤他。
“嗯,都过去了,放下吧。”
都过去了,放下吧……
尤望云望着阿戊离开,他将手递到那个女孩手里。
那个女孩,她记得。是那个女孩,救了不属于她的阿戊。
烟波浩淼如潮般卷至,尤望云含泪微微羞涩地笑,被吞没的瞬间,雁洄和阿戊也在同一时刻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