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邺章拧着眉将尚还温热的汤药咽了,又轻巧剥了颗水灵灵的荔枝放入口中以缓解苦涩,徐徐道:“我听外边人说,顾和章陆陆续续往武川增了不少兵,再要从洛都调兵驰援,恐伤根本。邓伯明他使唤不动,若还不肯启用你,是不是就该派人去求和了?”
北狄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无论是纳贡割地或是称臣……哪一样落到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谢瑾说,若我与程将军都不赞成他折节示好,想来他便求不来这个和。
略显晦暗的灯光里,顾邺章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将整杯酒都吞咽入喉后,倦然靠进了椅背中。“程云和青炎卫远在秦州,除了凭借一纸文书上表谴责他,还能抛下萧靳撤军北还不成?你虽然表面风光,却因我之故不受重用,那位也未必肯听你的话。”
他抬首望向虚空中雾蒙蒙的一点,眼角含了零星的水光:“这百年基业若就此葬送,也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先祖会怪他不珍惜,还是怪我不谨慎。”
他分明是振翅九天的凤凰,应该有璀璨如银河的生命,应该永远扬着矜贵的头颅,而不是正当盛年便暮气沉沉地说起身后之事。谢瑾心头一阵刺痛,轻声宽慰:“那位机关算尽,郑氏的朋党多年来盘根错节,师哥已经尽力了。”
顾邺章却好像对他的宽慰无动于衷,反倒一伸手将他身前始终未动的清酒勾了过去,不等他拦,又是一饮而空。“从前弈棋时,我常说落子无悔,却悔不听你的劝告,留下了温世淮这个祸害。”
摆弄着空空如也的酒杯,顾邺章颊边因醉意而飞起薄红,音调都染上了浓稠失意:“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乃为顾和章所诈,落入这样的境地,也许是我咎由自取吧。”
“师哥!”谢瑾红了眼眶,声音里带了藏不住的颤动:“都是过去的事了,您何必还耿耿于怀。”
顾邺章说:“庭兰,你高看我了。我向来不是个真正豁达的人,也常常也会觉得不甘。顾和章一得势,便迫不及待当着我的面杀人,有一些面孔,我甚至毫无印象,却因我而送命。我固然不是什么圣贤,也遭过无数人背后唾骂,但至少不会像他那样摔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重下品、轻名门,轻赋税、恤民生,何错之有呢?他面上流露出一抹从前绝难见到的茫然,醺然道:“他大兴刑狱,罔顾人伦,打压寒士,勾结门阀,偏还有那么多人赞成他、拥戴他。你知道吗庭兰?薛印、陆以贞、郑毅安…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却都在盼着我死。”
“可我还不想死呢。”顾邺章竟笑了笑,无限凄凉、甚而有几分朦胧的笑,泛着青白的指尖一下一下拨弄着酒杯上镶嵌的玉片,“你若心向着我,我便还能存着些念想,努力活下去,等一个机遇。你若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任由他们欺负我,我也不会轻易遂了他们的愿,至少也要等到……等到那条毒蛇来承光殿时,拼一个玉石俱焚。”
“其实上次你来我便想问了。”顾邺章抬起眼帘,飘浮在虚空中的视线落上谢瑾写满怜惜和爱重的面容,在聚焦之后深深地凝望着他,于他开口之前,清晰又轻柔地道:“你会弃我而去吗……庭兰?”
他呢喃着,似沉醉又似清醒。尾音落在那两个字上时低回缱绻,容色和咬字一样柔软,似有万般深情,可以骗尽天下人。
也包括我吗?他骗过我了吗?谢瑾怔怔地问自己。
顾邺章本就生得极美,眉眼如画处处得宜,平日里还能靠着难掩的病容遮去几许姝丽,眼下杯酒入喉,便愈发显出他面如美玉,唇若凝珠,一双凤目转盼含情,波光潋滟,令人心神恍惚,为之牵动。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谢瑾的心猛地一落。
我当然不会背弃你,他在心里回答。可是师哥,出身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父亲虽属郡望,却是为先帝而死。至于我……我向您表过多少次钟情呢?我还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你信我别无二心?
他抬起手背抹去眼角湿润,低着头向顾邺章许诺:“谢瑾之心,天地可鉴。只是此事不可仓促,尚需从长计议,盼陛下……再等等我。”
顾邺章正要说话,屋门猝然被敲响,卫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陈王千岁,已经辰时了,您再不走可就来不及出宫门了!”
误了时辰恐惹来麻烦,谢瑾忙清了清嗓,朝门外应道:“知道了,我这便走!”
转回头时,顾邺章已起了身,将一直握在手心的杯子放进了食盒。
于是他顺理成章接过递到手边的东西,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时声仍有些闷:“师哥,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