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是庆幸谢瑾听进去了他的话留在武川,还是庆幸顾和章尚未有动谢瑾的念头,他一时无暇细想。但他到底是听出了顾和章话中的恶意,依然不免有些色变,责备道:“你不敢动我,便要为难弱女子吗?”
顾和章眼中还残留几分阑珊的笑意,快意道:“我本来是想将她赏给下面人的。可宫里人都说,皇兄对她青眼有加,于是朕便改变了主意,想让您来决定她的命运。”
顾邺章沉默片刻,低声道:“三弟卑鄙至此,连我也甘拜下风。”他知道顾和章不怀好意,但他还是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被对方以赞叹的语气唾弃卑鄙,顾和章却无意追究,他眼中燃起两簇亮得惊人的火焰,言语先于思考发难:“朕想让皇兄跪朕。”
还真是和这个人一样恶劣,顾邺章失笑:“你大可以让人按着我跪下,我又无力反抗。”
顾和章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朕只想看皇兄自愿跪下。”
爬得再高,穿得再隆重,还是掩盖不了骨子里蛆虫般的自卑和阴暗,这便是他名义上的三弟。
顾邺章的凤目极慢地眨了一下。他倒也没有多么在意徐韫,但若经此一跪,能换对方暂时偃旗息鼓,于他而言,大约还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很快,顾和章听到他说:“她胆子小,又是无辜被卷进来的,你答应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徐家,我便跪你。”
竟如此轻易吗?他难道不该惊愕失色破口大骂他无耻,为这样下流的折辱愤然吐血吗?还是说他就这么看重徐贵人,宁愿折节也要保护她?顾和章措手不及,更不敢信,木着脸点头:“可以。”
话音才落地,顾邺章深绛的衣摆便轻轻扬起,先是左膝触了地,然后是右膝。动作没有犹豫,面上也没有耻辱,他竟然还坦然地抬头,露出那双弧度优美却平静无波的眼睛:“忘记问了,三弟希望我跪多久呢?”
顾和章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尽管这是他提出的条件,眼前却是他从来不曾料想过的场景,他甚至是有些震惊地别开了眼,大发慈悲地从齿间迸出一句“随你”。
于是顾邺章便毫无推脱之意地起来了。
从容拂去衣上的灰尘,在一身华服的新天子还站着的当下,他当着顾和章的面款款坐上室中唯一的一把椅子,唇边噙着点笑徐徐说:“三弟,虽说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还请记住你的承诺,毕竟金口、玉言,价逾千金。”
顾邺章眉如青黛,鬓若刀裁,生就一张英秀姝丽的漂亮面孔,这一笑是何等璀璨生光,仿佛在嘲讽他落魄的凤凰也依然是凤凰。顾和章的双目猝然被刺痛,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着牙道:“皇兄如此深情厚谊,朕自然会成全。”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拂衣而去。
陈旧的门被摔出一声巨响,余音散后,室中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顾邺章凤目渐红,赤色欲滴,如一尊立在冷雪里的雕像般始终坐着没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低头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颤抖的身体蓦地向前倾去,一时血溅满襟。
但凡是人,总难免趋利避害,难免抗拒回忆过往的怅恨,却也不可能真的忘记。顾邺章又一次想起临朝听政的郑贞宜是如何理所当然地要求他追赠郑显铎,使持节、侍中、中外诸军事、太师、丞相、太尉公、录尚书事、冀州刺史……他气候未成饮恨吞声,不能置一词,唯有在云中金陵,在父亲的面前,才敢卸下防备痛哭失声。
郑贞宜的死并不是结束,为了政局的稳固,郑氏的亲信党羽,朝廷都未追问,顾和章的伪装天衣无缝,他始终没能寻到合适的由头,反默许他成了在朝在野人人皆乐亲之的高阳王。
他以为自己总能等到机会百倍奉还,既然除掉了郑贞宜,比起囿于私怨,放开手脚做出一番功在千秋的事业更值得他耗费心力。
可建宁二年的初雪和那捧溅在雪地里散发着梅枝异香的殷红鲜血,他终此一生都不能忘记。
比起无声无息侵蚀肺腑的一夜秋,断骨红往往要来得更加激烈迅猛。那次毒发格外凶险,他连着昏了三天两夜,直接导致眼看就要打到可汗庭的军队功败垂成。艰难维系的风寒假象漏洞百出,十万大军不得不忍痛南归。
其后一年郁久闾隼横空出世,一举平定了北狄内部的叛乱与更北方的敕勒和羯族,他却忙于应对刘义封和萧靳。
郑毅安和邓康接连铩羽而归后,现实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肇齐已错失了吞并北狄的最好时机,曾经近在咫尺的统一二字,最终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妄想。
他不能不恨,对郑贞宜与顾和章的恨意几乎蚕食了他的理智,折磨得他筋疲力尽,甚至顺着眼角流出血来,显得狼狈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