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又要下雪,天穹黑沉沉的,几乎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谢瑾并不怀疑何肃的话有几分真假,不见这一面,一定是顾邺章的意思。但他的话,却等不及留待下次见面再说。
“何公公,我明日便该走了,但我今日来不单只为辞行,更有要事想面呈陛下。”谢瑾起身理正衣展,请求道:“劳烦公公替我向今上说一句,与椋陈通商修好一事关系重大,也利于民生,但定要先稳住温世淮,切莫操之过急。”
他手头上还有些在查的旧案,牵涉者不在少数,而今断在当下,只能寄望于江沅。
茸茸雪片再度簌簌而下,何肃颔首道:“您放心,老奴定将话带到。但至于陛下的想法会否因而改变,老奴不敢妄下断言。”
朔风裹着冰凉的飞雪掠过鼻端,顾邺章抵着唇低低咳嗽起来,一双凤目仍在看外头谢瑾转身离开的背影。正看得双眼涩痛,回来的何肃便已领着宫人进来燃灯,他明知故问,转眸道:“他走了吗?”
音色嘶哑粗糙,听得他自己也不由皱眉。
何肃却面不改色,只躬身道:“陛下,谢尚书已经走了。行前让老奴带话,说通商一事关系重大,盼陛下能先稳住温将军。”
他上前将半掩的窗子关好,又遮上厚厚的挡风帘,而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并不多问一句话。
四下寂静,半晌,顾邺章蓦地嗤笑了声。谢瑾独来独往,怕还蒙在鼓里,就在昨天的这个时辰,薛印和独孤正领着几十近百的附庸者来觐见。士大夫挤满了徽行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逼宫。
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一个事儿——逼他快些下诏应了萧靳,机不可失,唯恐夜长梦多。
他当时没应,独孤正那个年近古稀的老古板便直挺挺跪下,声泪俱下地说:“若陛下拒绝,落了萧靳的脸面,只怕会惹怒椋陈。两国才刚刚议和,为生民计,不宜再动兵戈。”
独孤正一跪,薛印、陆良等人也都跟着乌压压跪了满地,催他早做选择。
他本就体羸气弱,气候愈冷,他这身子骨就越不中用,一时急火攻心,将人赶出徽行殿后,夜里便病倒了。
蜡黄发青、难看到不忍直视的一张脸,怎么见谢瑾?
萧靳这算盘珠子打得他在洛城都听到了。温世淮尚在秦州,他若欣然应允,为表忠心风餐露宿了大半年的温世淮会怎么想?但他若公然跟着过半的朝臣唱反调,少不得一个独断专行、不顾民生疾苦的帽子不由分说扣在他头上。程云进言说要加金珠纳贡,意在拖延时间,没想到椋陈的使者竟满口答应,直将他架在了火上。
今晨他高烧未退,拖着病体给温世淮去了信召人回京。但推己及人,他要是温世淮,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回来。思来想去,又给贺兰蕤下了道密令——温世淮一旦有反叛的苗头,就地斩杀。
千端万绪纷然杂陈,顾邺章越想心里便越烦躁,适逢曹宴微来送煎好的药,他蹙着眉将那碗奇苦无比的药汁子喝完,把一整袋糖渍果子都留了下来。
比顾邺章加急的手令更快送到温世淮手上的,却是顾和章早已预判传出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通商事成,兄为筹码。
温世淮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当初由秦州入降洛都,其实是远在天边的顾和章给他出的主意。连顾邺章极喜亭台也是顾和章给他透的口风,他才能投其所好献上陵云台的图纸。
但狡兔尚有三窟,他反复对比着这兄弟二人,常觉顾邺章比长袖善舞的顾和章更有天子气度,故而对顾和章的示好一直持不冷不热的观望态度。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顾邺章容色姝丽,正对他的取向。献上图纸的第二日圣人亲赐御酒,他假做醉酒将心思暴露于人前,三分真情也被他演出十分,本以为顾邺章会稍有动容,没想到利益当前,他竟寡恩至此。
给陈郁之那个老狐狸送的书信和银钱都如石沉大海,眼看是指望不上了。而今肇齐与椋陈通商箭在弦上,届时萧靳再让顾邺章交出他,想必他便走不脱了吧?
显而易见的,顾和章在逼他站队,而他为了活命别无选择。但他的根基俱在秦州之南,顾和章有他没有的人脉,他也有顾和章没有的兵,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陈情坊的戏本子上写:纣王轻信费仲尤浑的进言诓骗四侯入朝歌,诛杀了姜桓楚、鄂崇禹,逼得姜文焕和鄂顺反商。顾邺章既要当帝辛,那就休怪他温世淮来当这个反掖之寇了。
主意已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为强,做掉年老失智的贺兰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