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今朝,世事倒转,眼下他成了那个仅因空穴风言便要背负莫须有罪名的人,不能不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滚地锦的小狸奴撒开腿从后追上他,龇着小米牙朝甄览和那个面生的小宦官低沉地叫。
猫叫凄厉,听得甄览心里直发毛。
谢瑾说:“回去等我。”猫儿炸着毛不肯,仍焦急地原地打圈,谢瑾便停下脚步,又说了声“回去”。小东西这才一跃跳到道旁,目送他渐行渐远。
街上无人,唯有婆娑的树影和飒飒的风声。谢瑾认得去金墉城的路,甄览没带刑具,他便自顾自走在前面。
见他妥协,甄览长舒一口气,趋步跟上他。
黄土夯就的城墙高近六米,天光已经大亮,眼前这座牢笼却依然森严而冷寂。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两天前他还在徽行殿代顾邺章批青词,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了阶下囚,连见天子一面都成了奢望。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可谢瑾想不通,冷静下来以后,他潜意识里也不相信,师哥怎么会以为他和北狄有关联呢?
除非……除非将顾和章也扯进来,那才是合理的。
光从小窗里细碎地照进来,牢门落上锁后,谢瑾说:“甄将军,劳烦您为我向陛下带个话。”
甄览应:“您说。”
谢瑾慢慢说:“昨天,高阳王约我在清馡楼一叙,为右卫将军向陛下参我的事致歉。”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甄览却止不住诧异,心忖着这谢尚书怎么不打自招了?可谢瑾是背负着连通北狄的疑罪锒铛入狱,又关私会高阳王什么事?
即便他的人守株待兔,的的确确看到谢瑾和顾和章前后脚出了清馡楼,但高阳王交友虽广,除了郑毅安一支,倒也没见他有什么旁的势力,况且令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只跟北狄相关,谢瑾这不是捋错根源了吗?
尽管一根筋,但甄无余还是应承道:“您放心,某定会将话带到。”
天子对谢瑾多有关怀,他从旁带个话,总没有坏处。
第31章 人故无情
奏疏堆积如山,直到夜阑人静顾邺章才得以撂了笔。
要是谢瑾在就好了,他批的奏章,向来最合他心意。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顾邺章就是一激灵。
他已听说了谢瑾让甄无余捎的话,也快要信了是顾和章一厢情愿,谢瑾和他本无瓜葛,可消息透给顾和章后,他第一时间上了表为谢瑾说情……
那就再等等,等他戒掉对谢瑾不该有的瘾。过于依赖他人,即便那个人是谢庭兰,也不应该。
曹宴微见他盯着那盆莲瓣兰发怔,忍不住劝道:“陛下,该就寝了。”再不抓紧时间歇会,后半夜毒发起来,便一整夜都不用睡了。他只知天子用疑通外邦的令旨将殿中尚书扣在了金墉城,却不知顾邺章从没怀疑过谢瑾勾连斛律氏,他只怕谢瑾站到顾和章那边。
顾邺章的目光从莲瓣兰移到曹宴微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似两盏滢滢的鬼火。他和谢瑾日渐离心,固然有他们自身性格的原因,也绝离不开中侍中的推波助澜。可曹宴微与他共苦过,说出口的每句话,也是在防不测。
前朝功高盖主乃至取而代之的例子并不鲜见,他所有的担忧都无可厚非,他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怪只怪命运弄人,他跟谢瑾竟成了君臣,怪只怪谢瑾运气不好,摊上了他这样糟糕的师哥。
沉默了一阵,顾邺章说:“你先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回身随意地从架子上抽出一册书,斜靠进铺了厚毯的御座,随意翻开一页,是庄子。
——天子不打算睡了,他在等断骨红的毒发作。意识到这一点后,曹宴微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却不敢再多劝,只好忧心忡忡地退到锦帐珠帘之外。
与火花爆裂的脆响相伴的,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顾邺章将薄薄的一册书翻阅得极快,以为借此就能驱散脑海中谢瑾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停在《德充符》的最后一页。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然而就在这一行行小字之外,迎春花掩映间那张皎洁稚嫩的脸依然清晰,陵云台上那挽留眷恋的目光也依然滚烫。
人如果真的可以做到无情,又怎么能叫做人呢?
天底下最密不透风的一张网大抵是叫情网,这张网将他紧紧缚住,像牢不可破的囚笼,逼得他快要窒息。
顾邺章猛地将手中的书册扔了出去,书脊带倒了梅花瓶,随着巨大的声响散落一地。顾邺章闭上眼睛,勉力压制住心底的燥热,可他仍旧喘不过气——这是毒发的前兆。
心肺间的疼痛潮水般袭来,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