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卵石铺就的宫道上撒着白霜,石头缝里生着零星的未及打理的青草,浓重的夜露把草叶都濡湿了。举目皆是锦墙雕柱,回廊栏杆上雕刻着秀丽的花纹,徽行殿还和初建成时一样典雅,谢瑾却没来由地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不是近乡情更怯,他分明昨日才来过。很快,谢瑾意识到,他竟然……不愿意面对顾邺章。所以才会在何肃说不急着去后,回到房间重新沐浴更衣,一直磨蹭到太阳西斜、月亮东升,方才姗姗而至。
道旁的灯笼由远及近接连亮起,摇曳的光影里,曹宴微趋步而出,捏着细细的嗓音道:“尚书稍候,陛下更衣去了。”
谢瑾有些想笑,暗忖着,大抵是师哥也没那么想见到我吧。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才一抬起头,曹宴微口中“更衣去了”的顾邺章已迎面而出,双鱼忍冬纹的襟领,错金嵌玉的带钩,仪容俊美,光映照人。
顾邺章的目光落进他眼中时,足下却猝然一顿。
时间不回头地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谢瑾下山已有五六个年头了。他沉默、守礼、清澈而柔软,却从未有一刻如当下一般,像蒙了层微湿的雾雨。
如果他不做点什么,隔阂终将演变成天堑,他们会渐行渐远。谢瑾不可以成为第二个程云,更不可以有半点倒向顾和章的可能,他只能留在他身边。于是他体贴地问:“眼睛怎么红了?”
耗时无数才艰难结成的冰层陡然碎裂化开,谢瑾低下头去,艰难开口:“昨夜贪看杂书,不意忘了时间。”
顾邺章专注地看着他,说:“陵云台建成后,我始终没有亲自上去看看。虽然你不愿意我建这座台子,但我……还是想跟庭兰一块上去。”他回过头吩咐尚未离开的中侍中:“夜里凉,去给谢卿也拿件披风。”
谢瑾心中百味陈杂,涩声道:“陛下厚爱,是臣来迟了。”
对方却道:“不迟的。”一只手轻巧揽过他的腰,顾邺章带着他一步一步行下台阶,“白天随侍的人多,吵吵闹闹的,这时候再去,就我们两个,也落个清净。”
只言片字,便将谢瑾的拖延无声揭过。
陵云台在徽行殿之东,路途不远,顾邺章又不想兴师动众,曹宴微提前备好的舆轿也就失了用武之地。
天子毫无预兆地突然驾临,陵云台的守卫乌压压跪了满地,顾邺章挥袖让他们退下,携着谢瑾走到近前。外围的银杏芳草正当好时节,辉映着掩去了秋日的寂寥。
漆瓦金铛,银楹玉壁,陵云台高逾八丈,丹青云气绮纹交错,累砖作道直通到台上。谢瑾停下脚步仰望着陵云台,以金为椽,凤首衔铃,点翠流苏悬之。因有金玉珠玑,夜里也氲着柔光。她很美,兼具着当年他和师哥所有的想象。
无愧于那句穷尽天下之珍巧。
有风吹过,连带着脚下也随风摇动,顾邺章问谢瑾:“怕吗?”
谢瑾向下看了一眼,四周的守卫仍都仰着脸,正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若出了事,会被夷三族的吧?他轻声应:“怕。”
顾邺章牵过他的右手握在自己左腕上,说:“抓紧我就不怕了。”
就像从前他们翻山越岭为孙长度采集草药,每到陡峭处,他都让谢瑾抓着他,他会走在前面,将单薄瘦弱的小师弟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谢瑾也想起了以前,他的泪水几乎是瞬间便凝聚在了眼角。初到明凤山那会儿,他虽无性命之忧,身上却有好些细碎的烧伤、划伤,师哥一日为他上三遍药,像照顾一个娇怯的小姑娘一样照顾他,硬是没让他留下一道疤。
衣摆晃出一道微光,他们登上了最高处。
明月高悬,洒落点点星辉。俯瞰洛都,万家灯火明灭,凭栏远眺,可见山川并秀。谢瑾回想起前次赏月的经历,是和程将军一起,在云中的一个冬夜。
程云发妻早亡,睹物思人时,目光所及唯有断雁孤鸿、寒霜暮雪,叹息着说月亮只偏爱有情人。他静默地立在冷寂的城头,心中却想起远在洛都的顾邺章,想到他的一颦一笑,想到他微凉泛青的指尖,想到不堪盈手赠,竟夕起相思。
顾邺章问:“庭兰,她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谢瑾说:“纤毫不差……甚至比我想象中更美。”他想,我大概生来就是贱骨头吧,师哥已和我在山林间辗转梦回时的样子相去很远,可我却更加爱他、怜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
他听说过的,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手为凤首挂上的流苏,拖着病体熬了不知几个大夜。陵云台建成后,辅助的工具依次被撤尽,当夜便落了一场雨。残余的灰烬被冲刷干净,转日再看时,众色燎照,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