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邺章回过头,问他:“昨夜几时下的雨?”
那声音也像是从云雾缭绕的仙境里传出来的一般,曹宴微忙道:“大约是夜分五刻,开始的一个时辰下得大,后来就时晴时雨的。”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去岁五月黄河堤防溃决,洛、青、冀等州大水伤稼,沉舟数百艘,损失不知凡几,秋汛在即,想来都水台就快有的忙了。
因河害之故,两岸百姓怨声载道,他亲政后已革了两任河道官,都水台年年换人,既已迁都至洛,黄河便更不能被忽视。
去年仲秋,都官尚书许令均体察圣心,赈济归来后给他举荐了一个叫陈信芳的河疯子,他将人留在京里数月,见其通晓水性,于治河上颇有见地,已起了爱才之心。
可修渠筑堤是要钱的,打仗也要钱,国库不丰盈,徐璟仞天天嚷着跟他哭穷,也不好贸然动大工程。
钱财尚在其次,这陈信芳未及而立年少轻狂,言行格外耿直,尚需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带他,不止官要比他高,也要懂水利,还不能跟顾和章有瓜葛,最重要的,不能贪。他思来想去,这个人选仍迟迟未能定下,只好先托付给许令均,又破格给了陈信芳都水使者的要职,让人先行赴任。
可今年河道上奏报频至,陈信芳脚底下没停过,事必躬亲地考察测量,光是工程要述就写了近千言,他逐字逐句地看了,或许真的大有可为。
这仗经年累月地打,若治水也跟着一拖再拖,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他仔细清点测算过了,宗教佛寺的投入早自他亲政后就开始大幅削减,不必要的佛像他也力排众议能熔则熔了,金帛府帑借此攒下不少,私库里的钱锦珠玑、绫葛丝绢,不说多到府藏盈溢,千万之数也是有的。
真到了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时候,去应付燃眉之急,还算绰绰有余。
待出了徽行殿,徐璟仞脸都绿了,长叹道:“许兄可真是我的好同窗啊,您这么一举荐,陈信芳张口就要七百万钱,敢情出钱的不是他,当我这度支尚书是金筑的不成?”
许令均没忍住笑了一声,道:“他是大才,陛下肯不拘一格任用他,是好事。那方略你我刚才也看过了,很有见地,这黄河年年泛滥,难道要任由它祸害百姓吗?再者这漕运上,也得仰仗黄河安澜不是?”
徐璟仞容色稍缓,却仍是摇头:“说你就说你,可别带上我。你是专管刑狱水利的,我可不懂他姓陈的方略有多高明,工程浩大,没个五年看不出什么,真要运气差点赶上水患凶险,届时不单他陈信芳革职丢命,你也要受牵连,我这个付账的冤大头又找谁说理去?”
脚下一顿,许令均问:“当真没钱了?”
徐璟仞垮着脸阴阳怪气:“天子要的钱,那就是榨干了骨头,该凑也得给凑出来啊。”
许令均失笑:“徐兄别忙着置气,真这么拮据,那今上建陵云台时,怎么不劝上几劝?”
徐璟仞不由侧目,直言不讳道:“陵云台才要几个子啊?再好的木头那库里边都有,金玉珠玑人家也不从我手头上过,我哪来的脸劝?这么些年也就建这么一个台子,那天子也不是圣人,甭说我了,御史台都没好意思吭声呢。他又向来精打细算,我怎知他竟肯在治水上一掷千金?”
他连珠炮似的大吐苦水,听得许令均心里也有些没底了,“你也说了,今上坐卧起居并不奢靡,每每校事司还抄几家朝臣以充国库,真就一点钱也拿不出来了?”
沉默少顷,徐璟仞压低了声音道:“能,哪能真没有了?可你也看到了,这仗打起来没完,我若不留有余地,往后连榨骨头都榨不出一滴油了怎么办?令均,君心难测啊……”
又转过了一个拐角,许令均才道:“璟仞宽心,今上既已打定主意,我们做臣子的,只管听命就是。他下的令,向来是千山难阻的。建宁初年,满朝文武都不让他跟北狄打,他不还是亲征御夷擒了北狄世子,得了岁岁金珠纳贡的许诺都未收手?南伐路上他要迁都,有几个人是打心眼里认同他?可洛都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如今人心安定,欣欣向荣,谁又能说他当初做错了?”
略一停顿,他轻轻道:“就算真出现了最坏的局面,高阳王与他身后的郑氏虎视眈眈,薛侍中和陆尚书尾大不掉,今上若罢了你,还能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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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学射录》
第24章 美人照镜
徐璟仞闭嘴不再说话了,待行至分岔路口,却又出言邀请:“去我那吃杯茶再走?出门前我让我那钱塘来的厨子做了桂花酥,这个点正好能吃上脆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