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邺章没有计较谢瑾的多言,却不容置疑道:“这台子我会亲自监工。”
哪怕穷四方之珍木,他也定要建成。就当是为他惨淡烂尾的少年时代画上一个还算差强人意的句点。
至于萧氏……萧靳才死了儿子不假,又不是肇齐害得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必上赶着去跟他列阵交战?
顾邺章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谢瑾微蹙的眉梢。庭兰,不必如此殷勤的,我已不再有更高的职官可以给你了。他目光晦暗地望着自己的师弟,重复道:“哪怕是长陵,我都可以甩手交出去,可陵云台不行。”
长陵,是顾邺章为自己选的帝陵。于情于理,谢瑾都该停止这个话题了。
可是……图纸已进了这徽行殿,早一日晚一日都能建,但萧楚兵临城下,已经不容再拖。谢瑾心中如有滚水之沸,明知不该再劝,仍硬下心肠道:“陛下,若萧氏出奇兵,我朝轻忽,单靠贺兰刺史一人,恐怕力不从心。您若定要力保温世淮,我愿请缨,再走一趟秦州。但正值用兵用钱之际,再要大兴土木,唯恐动摇国本,重建陵云台一事,还望陛下三思。”
原来对过往岁月念念不忘的,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了。顾邺章忽然对程云生出几分怨气——我让你带着他,是让你带他适应赤血,见惯白骨,没让你教他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想留的留不住,想拦的也拦不住,孤家寡人这四个字,果真是历朝历代的天子以血和泪一笔笔写就的。顾邺章蓦地肺腑发烫,喉咙霎时涌上腥甜,才从袖中扯出绢帕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左手青白的指尖徒劳扣着书台上的绨锦。
这是他头一回当着谢瑾的面咳得这般厉害,好似连内脏都要一并咳出来,暗红的血洇透了杏色的细绢,顺着指缝染红谢瑾的视线。
“师哥!”谢瑾如遭重击,跌撞着要上前看他状况,那只抓着绨锦的手却忽然抬起,做出抗拒的姿势。
顾邺章脸色雪白,气若游丝道:“别过来……”
谢瑾只得强迫自己停在原地,眼眶通红道:“我去叫曹公公请太医。”
“……除了告假的李见山,太医署里,都是些只知道拿俸禄的废人。”顾邺章总算缓过来些,哑声叫住已踉跄着走到门边的谢瑾,“就算叫来了,也是徒增聒噪。”
他扶着书台艰难站起来,就着清水仔细将唇上的血渍擦拭干净,而后将散发着梅枝异香的染血绢帕丢进手边的火盆。
水分伴着“呲啦”一声瞬间蒸成白汽,细绢很快被火舌吞没。
顾邺章脱力地放任自己跌进椅背,见谢瑾手足无措,仍是一脸凄惶,便忍着喉间刺痛安抚:“本来用不着这么麻烦,上回师父来信,说我的血里可能有断骨红的毒,所以方才不让你过来。”
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柔软拂过谢瑾冷热煎熬的心,像甘霖掠过一片枯草。
又听他缓缓道:“温世淮初来乍到,若要向我表忠心,此行便该他去。在秦、梁二州谈知己知彼,庭兰,你不如他。”
只要不是放任自流,派谁去都好。谢瑾不再强求,他也不敢再多顶撞一句,既怕说错了话,连累眼前人急火攻心再次硌出血来,又不想他猜疑自个还想向上爬,只低眉道:“陛下既已有决断,我都听陛下的。”
沿着边角将陵云台的图纸小心卷起,顾邺章虽还不大习惯他这一声声恪守本分的“陛下”,却已不会再强求,只低柔了声线道:“我知道庭兰想为我分忧。武川是你扬名之地,太守王仲山月前自请乞骸骨,你若愿意可以去接替他,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北上。”
谢瑾如鲠在喉,却说不清到底是为何而难受,他没再说什么,顺从地答应了下来。
第23章 急不得的
行军免不了艰苦,为求轻便,要带的东西不算多,但也需要仔细归置。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走之前,谢瑾还需要跟令则和令姜好好道个别。
令则已经不小了,弓马骑射都在学,令姜不读女诫,也不修女红,反而潜心研武,习得一手整个皇城无出其右的好剑术。
谢瑾不逼着令姜当闺秀,自然也不会强迫令则去建功立业。但谢琅仍一日一日地坚持了下来。他自认自己是谢司徒的儿子,是殿中尚书的弟弟,越是资质平平,便越要加倍努力,等有朝一日投了军,不说青出于蓝,也决不能给谢氏丢脸。
院里的玉兰花正当绽放时节,观之色白微碧,莹洁清丽。树下长眉星目的青衣少年正握着把雕花的银弓一厘一厘地拉开,扭过头问谢瑾:“哥,我这个姿势还标准吗?”
谢瑾原本抱臂靠在棣棠花架边上,闻言不置可否,只走上前将他微偻的肩膀扳直,“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书上所教,你真的都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