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乃是一体,上游本就植被稀少,百姓耕种又把土壤都变成了松软的熟土,河水携带大量河沙而下,河床日渐抬高,以至于黄河经常改道,改道,便会造成决堤。”
“传统的固堤、疏通虽可引黄入海,解燃眉之急,一旦遇到降雨多水势汹涌的年景,还是会泛滥成灾,这是治标不治本。”
“臣也曾遍观百家之言,获益良多,却也深感尚有改进空间,所以形成了一套自认更加更完备的治河体系。”
“若能将上游人口外迁,植以林草涵养水源,留住了土,就能减少带下来的泥沙。中段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加快了水的流速,让泥沙沉不下来,届时河身渐深,水不盈坝,就可以有效遏制河床的抬升。”
“这才是标本兼治,借黄河之力而治黄河。若陛下按照我的法子治河,再由朝廷出钱招募附近百姓作为河工加快进度,三年便可以初见成效,十五年可保百年安流。”
六百余字的讲解,陈信芳不疾不徐一气呵成,说完了才停下来喘息。
讲的人声情并茂,听的人受益匪浅,许令均这个行家里手亦是一边写一边频频点头,面上满是叹服神色。
屋里拢共便只有四个人,顾邺章放下手里因听得入神而迟迟悬在半空的玉杯,不问在水利上颇有造诣的许令均,却偏过头去问立在侧旁随时听候差遣的中侍中曹宴微:“可听懂了吗?”
被问的人也没想到会问到自己这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身上来,曹晏微愣了一下才回道:“回禀陛下,陈大人讲得明白晓畅,很是浅显易懂,老奴对水务虽是一知半解,听罢也十分信服。”
要的正是这个效果,顾邺章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浅显易懂便好。主持驳议的事全权交给许尚书,朕就不插手了。劳烦许卿定个时间请水部和其他台、省的官员共议。言者无罪,有异议的尽可以都讲出来,自认能比陈信芳做得更好的,也可以毛遂自荐,若抓不住这最后的机会,以后便休要在朕跟前旧事重提。”
乾纲独断……没来由地,许令均想起徐璟仞曾提过的那四个字,如今的顾邺章竟愿意博采兼听了。
过去,许多人对顾邺章的第一印象都脱不开丰容英秀、不可窥测这类的字眼,但春秋忽换,许令均想,重新坐拥山河的天子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虽然仍隔着一层晦暗朦胧的薄雾,但他的眼神开始有了温度,
按下心头难以名状的情绪,许令均垂手躬身:“陛下英明,臣谨遵圣意。”
第57章 可恨过我
陈信芳直白而敞亮,浑身上下加起来也凑不出一段弯绕,对于他而言,肯担风险用他的天子就是顶好顶有魄力的天子。得友如知音一般的许令均,得君如伯乐一般的顾邺章,得以重归河道施展平生所学,便是人间最快意事。
因而他一扫暗沉,走出去的步伐昂扬而轻快。
迎面拾阶而上的青年腰佩宝剑,乍一见到陈信芳与许令均时微微一怔,涨红了脸道:“许尚书,陈大人。”
是李禧。
他身量高大魁梧,眼神却古怪地游移不定。陈信芳诧异地点了下头,弄不明白眼前这风光如旧的殿前侍卫长为什么竟面红耳赤的,但许令均明白。
在李禧眼中,陈信芳在牢狱里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许令均早便被倒行逆施的顾和章打压罚俸降职,也算艰难守住了自己的道。偏他李禧官职未变,不得不常在御前行走,不断提醒他背主在先的事实,这何尝不是顾邺章对他的另一种试探和羞辱?
但其实满朝文武,凡是当初没有被顾和章一革到底的,谁又不是一臣事二君?
顾邺章何以偏偏苛待他至此?不外是李禧与陈郁之同出一郡寒门,俱都仰赖顾邺章的擢拔,却一个长怀二心,一个临阵倒戈,陈郁之已死,这天子之怒,便只能由李禧一人受着了 。
许令均默默地想,这对异母所生的兄弟相差甚远,却并非一无所像——他们都是做事绝然的人。
顾和章不喜光亮,显昌殿各个宫室大多数时候便只燃一盏灯,锦帐更是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肯教外边的人窥见一点影子。顾邺章不喜人声聒噪,留下伺候的便往往只有一个曹宴微,也难怪中侍中苍老得如此之快。
是以,顾邺章若存心要让曾受他简拔一步登天的李禧不好过,李禧便只能日日处在不安和难堪之中,毫无指望地等着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
李禧此时过来,本是要等着护送天子出宫。
可大到尚书小到令史,一个接一个的官员随旨觐见,又陆陆续续目不斜视地在他眼前离开,他在中州的凛冬里站了近三个时辰,直煎熬到日影西斜,才终于听见曹宴微唤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