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天大的恩典,薛印闻言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不成体统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陛下仁厚,定能春秋如意,江山永固,老臣谢陛下隆恩!”
顾邺章不耐烦地摆摆手。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散朝后,顾邺章径直回了徽行殿。得了风声的曹宴微早已等候在殿外。
分别才只不到两年的时间,君臣二人却都好像捱过了无数煎熬。
曹宴微未及天命之年,已是一身的暮气,顾邺章风华正茂,唇边隐约的一点笑纹却无迹可寻,唯余平添的风霜。
当年倚在窗下观雨景的那张美人图是何等冷峭清绝,仿佛有诉不尽的写意风流,而今再看,竟只剩下不再受岁月偏爱的嶙峋和倦然。
似行将坠落的金乌,在挣扎着燃烧剩余的生命。
曹宴微心里的酸楚直冲眼眶,不愿让人看见,忙低了头用袖口抹了把脸,笑着迎上去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主殿已收拾出来了,陛下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老奴即刻去办。”
顾邺章的眼神掠过他脸上暗沉深长的沟壑,一时心中动容,低声道:“受苦了。”
只这短短三个字,曹宴微便霎时双泪横流,嘶声泣道:“能看到陛下重登大宝,就不苦。”
顾邺章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开眼叹息:“走吧,进去说。”说罢率先迈开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殿内,雨过天晴的阳光倾泻进来,将顾邺章苍白高挑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显得更加瘦削。曹宴微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直到顾邺章启唇问:“张茂刚才应该来过了吧?谢瑾歇在哪儿?”
曹宴微答:“老奴知道陛下惦念陈王,请他就近在西边歇下了。”说完便要带头引路。
顾邺章脚下一顿,抬手止了他的动作,“你先忙吧,我自己去看看他。”
才走出几步,本已恭敬垂下头的曹宴微却忽然叫住了他:“陛下……老奴也曾对陈王多有偏见,但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中侍中鼻子一酸,哽咽道:“这一年多来,陈王千岁才是真的……受苦了。”
话到最后,竟说不下去了。
顾邺章没有回头,只轻轻道:“我省得。”
一路来到西次间,顾邺章放轻了脚步绕过当中间着的漆画隔断。
乱琼堆雪的帐幔半挽着,谢瑾双目紧闭,在睡梦中眉宇间也仍挂着一层薄薄的忧愁。
顾邺章在榻边站立半晌,缓缓伸出手去抚他汗湿的额角,触手的感觉温热,因常年奔波于北地的风沙,有些别于少年时的粗糙。
想是逞能撵走了张茂去他那儿露脸,自个却没力气拾掇整理,身上衣衫未来得及换,仍是那件银红滚边的左衽箭袖,腰间束的钩络带上有还未干涸的血。
不只是钩络带,谢瑾的手臂、胸前、膝弯……见得着见不着的地方,都渗着大片不明显的深色。
顾邺章像被灼伤般收回了手。
打从得知顾和章跌下陵云台的消息,他就知道谢瑾用的是何等冒险的法子。
他也完全猜得到为什么偏要……偏要选在他谢瑾根本还没真正从鬼门关挣回命的今天复辟。
定然是因为他们铺垫了这么久,这出戏,实则也就只能撑到今天。
顾和章恐怕已经醒了。
庭兰……顾邺章张了张口,眼眶竟热得发烫。曹宴微说陈王苦,他又非真的眼盲心瞎,岂会不知他的苦?
像景皓那样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固然可以名留青史,像李禧那样当看风向的墙头草又是多么自在地立于不败。
可谢瑾为了自己这个冷心冷肺的师哥,先是折节事二君,近六载的波澜壮阔景行行止一朝成空,再是忍辱含垢、委曲求全引着顾和章走上陵云台。到今日,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太华殿上,他仍忍着这坠楼的重创,为了他能真正坐稳那个位置,血流干了也要竭力支撑……
谢瑾有多苦,说上三天三夜怕也说不完。
而他这个做师哥的,竟一直在违他的意,诛他的心。
第53章 咫尺天涯
谢瑾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先是一条死气沉沉的长河,周遭黑得望不到尽头,没有光亮,只有枯死的老树和无枝可依的凄清寒鸦。
那河忽然开始变宽,水流也开始湍急,水温冷得像刀,流过他的脚下,没过他的膝头,越涨越高。
枯树连根浮起,寒鸦四散惊飞,浪头迎面灌入他的鼻腔,将他整个淹没……
自梦中惊醒时,谢瑾眼前只有朦朦胧胧的虚影。
庭兰……
那虚影坐在床边,似乎在唤他名字。他想起来去看看怎么回事,但浑身都使不上劲儿,眼前的景象又模糊不清,只看到一团描边潦草的灰雾在眼前晃动,一时更觉得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