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一巴掌招呼上他的后脑勺:“这话你也敢说得出口。”
“行了行了,也不怪他。”一个老兵慢悠悠地吃了口菜,神情感慨,“我刚参军那会儿,大汗还没成年,十七岁。有一回来军营视察,推着合敦一起来的,那可真是钟灵毓秀、神采飞扬的少年帝王,看着便教人心生艳羡。现在这副模样......好像也是从大祭师走了那会儿才开始的。”
巴特尔听着好奇,便问:“这么说来,是大祭师的死,才让大汗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老兵看傻子一般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骂他“傻子”,接着便闷头吃饭了。
千里上了楼便合衣躺下,两条胳膊枕在脑后,望着窗棂发呆。
来了大熙这一天,他什么都见过了。
贺雁来说过的包子、画卷、枣糕,他尝了,是很好吃;泥人、糖画、风筝他也看到了,很精致,但他周围都是下属,他自然不能耍孩子脾气,要买这些玩意儿,所以也就只是遥遥看了一眼。
......大熙的京城脚下,确实是很繁荣的地方。可是千里心中没有起一丝波澜。
唯心安处是故乡。大熙并非他的母国,又谈何喜不喜欢、满不满意。
他听着外面孩童嬉戏喧闹的声音,又回想起离开兰罗时,身后那急切焦灼的马蹄声。
那时候,雁来哥哥是想做什么呢?
千里不敢承认,他怕了。
怕自己只要见到贺雁来一眼,就再也硬不起来心肠,也再无法忍受咫尺天涯的痛苦折磨。
所以他跑了。
可是现在他在大熙,他被属于贺雁来的回忆包围着,时时刻刻都必须回想起那人的眼角眉梢。
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他像被人按在了名为贺雁来的水底,想挣扎着向上呼吸,但又心甘情愿地一次次溺毙在水里。
他突然想到了,不知雁来哥哥的祖母,可还一切安好?
-
来到大熙之后,自然要先去面见仁帝的。
千里换上了兰罗最高规格的大汗着装,头发如贺雁来第一次见他时一样,编了一头细细的小辫,唯有额头上那一缕细辫仍旧盘着,衬得一张年轻的俊脸利落有力。他在宫人的带领下,携着几名随身侍卫,缓步行至了大殿上。
大殿两边,臣子们一字排开,皆是屏声静气,神情肃穆。千里路过站在外围的几个人时,甚至能感受到他们不加掩饰的探寻目光。
那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直直地射在了自己身上,不寒而栗。
千里面上不显,实则后背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
行走在这明亮却压抑的朝堂之上时,千里久违地感受到了他刚登基那阵子,被众人轻视的无力感。
幸好贺雁来没来。
这里多是他的旧日同僚,此时却以“敌国”合敦的身份重新回来。无论如何,贺雁来多多少少都会受些冷言冷语,说不定还会有隐晦的轻蔑。
将军如何,战神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之下,操持着妇人的活儿,死后入不了祖陵,族谱上留不得姓名。
还有什么事,比眼睁睁看着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一朝孤雁失群,更令人心生快感的呢?
千里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朝堂中央,对仁帝行了个平礼:“问仁帝安。”
他说完这一句之后,朝堂之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千里安静地等待着,保持着行礼的动作,静静等待阶上人的回复。
不知过了多久,仁帝望着底下这个年轻的少年帝王,目光沉了沉,见把人晾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兰罗王快起。”
千里这才抬起头,暗中打量了一眼仁帝的样貌。
仁帝已快到花甲之年,常年沉浸美色令他的状态比同龄老人看上去差着不少,眼底青黑,皱纹丛生,颓靡地瘫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浑浊。
新生的壮年狼王,和垂垂老矣的古国皇帝,在这一刻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千里脸上不见有变,妥帖地收回了眼神,顺着仁帝的话往下寒暄了几句。
“这是......我们二人第一次见面吧。”仁帝开口问道。
千里笑着应了一声。
上次打交道是什么时候,两个人心里都门儿清。
“曾经,朕与你阿布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平白伤了和气。好在现在二国结交了,还得谢过兰罗王不计前嫌之恩啊。”
千里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不计前嫌。
何来的不计前嫌?
五年前,兰罗刚刚在现在的国都定居,万象更新之际,是仁帝受人挑唆,不辨黑白,执意要向兰罗宣战,派去了一个贺雁来。
兰罗虽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也元气大伤。神女祠下埋着的尸体到现在还在不甘地铮鸣,叫他怎么能够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