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陈亦岑立刻跟被抽走了脊梁骨似的,跪倒下去,再爬不起来。她倒在斑斑污渍的地毯上,一抬头,嚯,烟头竟然晃得分离成了两根、三根……哪来的风?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她手抖,筛糠一样。
室友哭花了烟熏妆,顶着一张蜘蛛网似的脸,安慰她:“Frances,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
蓦地,陈亦岑看着那只不断颤抖、还顽固地夹着烟的手,似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肋骨一阵激荡的痛,她却蜷缩着大笑起来。
那笑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沙哑,直像一阵穿堂风,蹿出伦敦狗岛的一亩三分地,横冲直撞到国会大厦,惊飞一群枝头野鸽。
现在想来,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竟恍若隔世。
*
向碧翠丝辞行后,宋涯和陈亦岑朝西南方行进。
三个小时的路程,几乎都在原野与林地中穿行,前一夜又下过暴雨,陈亦岑的运动鞋很快就湿透了。走起路来咯吱咯吱作响,袜子沉甸甸的,明明是盛夏,两只脚却冻僵,走出两公里就要找块石头歇息。
“你很喜欢?”
宋涯坐在巨石的另一头,垂眸,看着陈亦岑把玩手里的针叶形石刻雕像。
那是个精巧的小玩意。碧翠丝赠与她时,告知此物从她的高祖母一路传下来,已经在西西里陪伴了她们几个世纪。一听这么贵重,陈亦岑本不肯收,却被碧翠丝再三勒令,说她们没那么看重血脉的传承,更在乎缘分与灵魂。她觉得这东西合该跟着陈亦岑。
临别时,这位来自丰饶之岛的南意少妇在陈亦岑脸颊印下一吻。
她用一种淡淡悲悯的眼神望着她,屡次叹气,最后,又用意大利语说:“愿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
——“是啊,我很喜欢。”
陈亦岑食指一翻,将小石刻收进掌心。她回想着碧翠丝最后那句话,笑容淡了,只道:难道竟被她看出什么端倪?
一阵混杂着泥土味的海风,宋涯站得更直,转而看向远方海岸线朦胧的轮廓。无可避免的,离Land。's end渐近,他的心脏也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他用余光窥她,只见到一张萦绕淡淡愁绪的笑脸。
一路上,她总是笑容居多,从不发脾气,也从不提那些他不爱听的话。除了某些无可避免的拌嘴,她几乎称得上百依百顺……前一夜的情景又蹿到眼前,那副白玉似的身体,柔荑雪趾,一切都被他禁锢入怀,轻轻一勾,就引来急颤的细雨。
喉结滚动,他闭了闭眼,终将急遽高涨的欲念压下。
“走吧。”
近海,已是傍晚。
天光明艳,深色礁石裹在碧蓝色海水中,英格兰陆地的西南角延伸至此,变得狭窄、逼仄,仅余几枚披着苔藓与青草的岩石。
再往前,陆地断绝,惟余茫茫大海。
海浪不断拍打岸堤,一块白漆告示牌上用黑色写着两个词:Land。's End。
天涯海角。
陈亦岑背着双手,一步,两步,越过告示牌,跃上隆起的小丘。
夕阳刺破云翳,在她转身刹那,赤金乍现,整个海平面都变作恢弘的金红色,宛如一场自天边来的野火。
扑通,扑通。是谁的心脏那样失控?
铺天盖地的火中,陈亦岑笑了。从前她未能与旅伴一同抵达天涯海角,如今,跟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周的人来了。
如此荒谬,不顾后果,却令她头脑发热,热血上涌,人生头一次拥有如此野蛮生长的浪漫。
她的终点就在此处。
野火在海风中寸寸蔓延,她看见宋涯站在原地,双手攥拳,似极力压抑着过于激烈的情感。
他凝视着她,眸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乞求的悲哀。
“宋涯,”陈亦岑迎着风,懒懒道,“是时候揭晓赌约的答案了。”
第44章
提问者发问, 解答者找到答案了吗?
陈亦岑盯着宋涯,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薄暮在她身后,一切即将枯朽的、熄灭陨落的, 都从她身后落下。海浪拍打礁石,在那读秒一般的寂静中, 陈亦岑保持着微笑,心脏却不听话地打颤:这一路上,宋涯从未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好似他对她的去留并没有开始表现的那么在意。
又或者, 是他胸有成竹,认定她一定不舍得放弃。
无论如何, 她都需要他亲口回答。
不知过去多久, 灿金的日轮跌入海水,暮色瞬间熄灭,一线深蓝混着深沉的黑, 缓缓爬上海平面。
夜幕降临。在第一缕晚风吹起之前,宋涯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们说好, 由你来判断值不值得。”
“我想知道你的私心。”她却硬生生打断他,不许他逃避,“你从未坦率同我说你的想法。一开始, 究竟为什么要答应赌约?仅仅因为你不想看到我自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