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不是所有巧合能用巧合形容。谢无尘能得到的可能的解释, 只能是, 白宇云是因血疫而死。
百年间,佩玉虽未回归白知秋之手,但流落于何处,他断然心知肚明。不然,他不该在见到玉佩后, 不顾自己的情况, 强行要求亲自下学宫。
还有药童三棱提到的妖师……
谢无尘对妖师有着不可避免的抵触,但现下不是允许他感情用事之时。理智而言,妖师虽不是仁义之辈, 但所作所为亦够不上无恶不作。至少, 靖德中兴有妖师实打实的功劳。
那么, 而今的“妖师”, 是否是曾经的“妖师”,或许有待商榷。
血蛊的练就需要黄泉界的怨煞和游魂,散布至齐郡的蛊咒,是数百年前遗留下的,还是重新炼就的?
若是重新炼就, 三界的封印, 是否仍然存在?
白知秋给明信传信讲了血疫的事情,学宫是否会派遣其他弟子下山?明信对于此事,又是如何打算?
诸多纷乱的线索与白知秋尚未说出的过往纠缠在一起, 被透进来的一线日光照得模糊不清, 摸不出最根本的头绪。
掌心生疼, 谢无尘才发现自己手握得太紧,皮肤被玉简上的花纹硌得泛了白。他展开手,犹豫片刻,又向明信去了一道信。这次他没有问及白宇云的逝世,而是问了白知秋所修的心法。
明信给予的回信更快,也更短:“不知。”
谢无尘蹙起眉。
白知秋倚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又轻又浅。他睡觉不安稳,一只手从斗篷和毯子的遮掩下伸了出来,搭在谢无尘衣袍边。修长白皙的指节落在纯黑的布料上,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相比较之下,手的主人这种时候又显得很没良心,完全忘记了昨夜熬了一晚上的人,还有他身边坐着的这位。
谢无尘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盖在那抹苍白上,拇指微移,在手侧摩挲了两下,然后侧过脸端详着身侧的人。
扶楹说白知秋的母亲一定是位美人,话肯定是真心的。不算明亮的车厢内,白知秋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流畅,他眉色偏淡,鼻挺唇薄,眼睫长长拉开,晕出一道阴影。
他的五官未必处处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偏偏恰到好处,是能被描摹在画卷上收藏起来的程度。只是现在,他眉宇间萦绕着驱之不去的沉郁,让人忧心他是否是陷入了梦魇。
谢无尘叹了口气,把人搂得更紧了。
很久以前,夕误讲,偏安一隅中,敛藏了一个人最初的来处与归处,足矣容身便好。
可是,三百年,辰陵日日月月轮换了不知多少轮,明信竟是不曾从白知秋处得知他所修的心法。
到底是不信任,还是不愿意告知?
那你的归处在哪呢?谢无尘没由来地想,与你来处有关的人都不在了,这三百年来,若是辰陵未曾被你当做心归之处,骤然出现的我又能让你交付多少?
我何时能够弥补你所有的过往?
但某位小师兄兀自陷在自己的沉眠中,并不准备回答他的自问。从齐郡往苍郡,哪怕是他们的脚程也要走将近五日,而白知秋足足睡了三日余。
第四日,他们到达明湖时恰好是夜晚,满天星子摇落,一时间分不清天上人间。谢无尘带着白知秋下车在湖边坐了片刻,听他讲了段明湖的奇闻异事。
不是关于他的过往,但哪怕是谢无尘知晓的故事,由白知秋讲起来,也有些别的意味。
而当他们进入苍郡,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苍郡人杂,有从江滁一带绕来的龙游商人,有从羌芜两州来的行商,甚至还有松州一带浑水摸鱼的牙婆。二人的马车混迹在各式各样的车驾中,三拐两绕就没了影。
因为没有宵禁,这会正是热闹刚刚开始的时候。谢无尘坐在觼軜上,听各地的方言杂语混成喧闹的人声,敏锐地分辨出两道北越话。
他听不懂北越的话,但能辨认出来。或许是苍山和浮山的隔绝塑造出了不同的环境,北越的话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尖锐,像是严冬里呼啸过缝隙的寒风。
北越拿下了北函关,只差一道浮州都营这一道防线便能长驱直入大周大境。只是十月时,北越尚未对浮州动手,而今或许仍是僵持状态。
谢无尘不了解浮州,只听夕误提过,浮州州府姚连乐曾是京官,在宫变前夕自请外派去了浮州。他与谢家不对付,每年年关归京述职,都要将谢仁大贬特贬的不对付。
除开这一点,姚连乐行事正直,家风清廉,换个昌平的时代,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愈往前走,人愈多。红楼上的姑娘们在大冬天里穿得花枝招展,彩绸绣球乱丢。酒楼客栈更是灯火通明,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密密麻麻得晃眼。行酒令和脂粉香一起弥散开,晕染出一种奢靡的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