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句以外,其余的挤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正”字。
一个“正”是五次练习,那这么一页又会是多少?
根本算不过来。
是清晨天还没亮爬起来,眼皮困得打架也要照猫画虎学着修行。
因为书上说了,初阳之气,最适合小儿吸纳。
是半夜点着灯偷偷温习,听见外边任何一点动静,都要慌乱地把书册藏在枕下,生怕任何一个人发现。
因为她总是假装瞧不起那些初蒙的修士,故意在被人奚落时扬起下巴,再假装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我爹可是宗主,他们修炼得再厉害,还不是也要听我的。”
事实上——
怎么会不在乎?
怎么会不想当修士?
怎么会不想听见父亲夸自己一句?
怎么会不想要跟别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宗门的队列里面?
因为从小就没有天赋,生来就没有灵根。
所以别人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就像那天边高高挂着的月亮一样,一个小女孩要费尽所有的力气,才可能够到。
为了那一丝丝的可能,她悄悄翻遍了所有开蒙初蒙的书,尝试过所有能证明自己有天赋修炼的方法,也了解过修士的每一个种类。
幻想着,或者说妄想着,只要她试得够多,便总有一天,能真的成为修士。
一遍又一遍不死心地尝试,再一遍又一遍地失败。
——从六岁发现自己没有灵根开始,到十五岁,已经整整过了九年,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心口堵得慌,扶窈眨了下眼,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眼前有一层水雾。
有一滴始终没有流出来的泪,融进了这场雨中。
又或许,这一滴泪,本来就不是属于她的。
她将手里的纸捏成纸团,点出一粒火星,瞬间烧灭成灰烬。
余烬落在掌心里。
嘶……还有一点烫。
“看样子都不值钱,”少女停顿了一下,语调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我不需要,都烧了吧。”
周围奚落的眼神一道一道刺过来,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
方才那发现的一件件东西,一层一层地揭开了容大小姐昔日的遮羞布。
她总以一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示人,叫人恨得牙痒痒,又实在是羡慕得很。
而如今,那一切被容扶窈小心翼翼经营了十几年的假象,都骤然破灭,轰地倒塌。
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偏爱,每年宗主为她精挑细选的生辰礼闹得全宗皆知,实际上,全是她自己买的。
原来她根本就没有得到过多少真正的好东西,杂货铺里堆积成山根本卖不出的玉扣,能被当做宝贝一样护着。
原来她也并非那般嚣张肆意,说着整日不屑于修士为伍,实际上,自己暗自笨拙可笑地练了近十年的入门修行,最后却仍然只是一个凡人。
原来……
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容扶窈,容大小姐,只是一个努力骗过自己,再想办法骗过别人的可怜虫而已。
扶窈对那些怜悯嘲讽的目光与声音全都置若罔闻。
她抬头,看向顾见尘。
忽地笑了一声,缓慢地复述着他刚才的话:“宗主大人,你刚刚是说,是你,宠溺、纵容了容扶窈——这么多年?”
十五年来只送过一个残次品的宠溺。
准备把人活生生烧死在鸾台里的纵容。
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她方才是头一回跟白雾承认,她错了。
顾见尘哪里是什么装得滴水不漏的假慈父?
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她仁慈过。
装都不屑于装。
所有的“好名声”,全都靠容扶窈一个人苦苦维持。
倒也不是说瞧不起一个凡人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但既然事实如此,刚刚又何必装出一副被辜负的模样?
那一番表演,几乎骗过了扶窈。
她又忽地觉得,有那么一丁点的可惜——
如果原身还活着,或许可以看一看顾见尘方才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言论。
那可能是这十几年以来,他表现得最爱“容扶窈”的一回。
面对这不加掩饰的讽刺,顾见尘皱起眉头。
他已经到元神能融于天地的境界,哪怕方才并未留神那些飞扬丽嘉的纸页,也看清了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道:“让你顶着云上宗的名义这么肆意活了十五年,已经仁至义尽,若非你自己非要丢脸丢到皇宫里去,我甚至不会让你离开云上宗。”
“难不成你天性蠢笨,习不成大道,也要怪罪在别人身上?”
“当然不会。”
扶窈抿唇,眼睛弯起来,“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如果大人早点说清楚,容扶窈就不会再痴心妄想地练习那九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