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很少对她词严义正的沈观澜陡然间说出这样一番话, 听得姜云静是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其中的关怀担忧她又如何不懂?
一时间还是没忍住,眼泪滑落到腮边, 喉间一阵哽咽,半晌,才勉强回了句:“泱泱知道的,舅舅同外祖母不用担心我。”
沈观澜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她:“那位陆公子人真的可靠吗?”
姜云静抹了抹眼泪,点头道:“他为人清正,几次救我于危难,同父亲并不是一种人。何况,我同娘亲也不一样,舅舅知道的。”
这一点沈观澜倒是放心,玉儿性子弱,凡事能忍则忍,他这个外甥女却自小是个不会受气的,只是作为舅舅,担心总是难免。
哭完一阵,姜云静又想起了件事。
“对了,舅舅你可知道江南盐引一案?”
沈观澜脸色微变,严肃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如今上京城人人都在说这件事,贺家人都被抓进去了。其实……我原来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舅舅与人在书房里的谈话,沈家同贺家也有牵连吗?”
沈观澜眉头紧蹙,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些事你无需管!”
“舅舅担心我,我也担心舅舅啊。你便是让我不管,我也会想办法去打听的。”
沈观澜有些生气,却又知道她素来是个倔驴,只能无奈道:“沈家同贺家没什么牵连,不过往日为了官盐,沈家确实同江城的盐务官有些来往,不过后来你外祖母觉得长此以往会有风险,我们慢慢也就放了盐这上面的生意。如今虽查得紧,可像我们家这样的也多,料想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姜云静沉默片刻,“可沈家在江南也是头几号的商户,舅父不也说木秀于林、树大招风吗?不可不防。”
“其实……我这次来京,也不单是为了你的亲事,也是想打探一下风声。”
“什么风声?”
“北边的风声。”
……
西北的风一年到头都是刮不完的。
只是大风过境后的夜晚,月亮却格外亮,挂在穹庐似的天空,像是把闪着寒光的弯刀。
在陆玄京的眼中,那刀却是悬在他脖颈上的,十三年了,一直在那。那些枕戈待旦的日子里,夜尤其的长,像是一条走不到头的漆黑甬道,而甬道中总有那些旧梦蛰伏在暗处。
梦中,总有一人立于城楼之上,水银般的月光将他那张被日光风沙磨砺得粗糙、黝黑的脸照亮,而当他回过头时,陆玄京却从未看清过他的模样。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谢尚。
因为他胸口被一把刀从后向前贯穿,露出个血糊糊的窟窿。
血落下来,渗进城墙的地砖里,变黑变暗,变成城墙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西北的风沙之中。
几年之后,一纸媾和条约,那座城变成了北戎的属地,父亲的鲜血从此被胡靴日日地踩踏,不得安息。
这个梦做得太多了,细节都变得毫发毕现。只是近来少了,许是父亲已经知道,离收回那座城的日子不远了。
可这天,陆玄京却久违地做了这个梦。
从梦中醒来时,陆玄京只觉得胸口发疼,像是被利刃刺穿,久久喘不过来气。一身冷汗地起身,唤来外间的青原。
“什么时候了?”
“还未到卯时。”
见陆玄京神色郁郁,似还带着一丝疲倦,青原问:“时间还早,主上何不再歇息片刻?”
陆玄京摆摆手,“去准备吧。”
今天,是他同姜云静大婚的日子。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卯时刚过,扶风院里便掌起了灯,待到天光熹微,已是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了。
“今早我一走进院子就听见那喜鹊叫个不停,大吉呀!”
梳头的喜娘笑眯眯道,而坐在妆台前的姜云静则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直到绞面时,绷紧的棉线一弹,她“啊呀”一声,这才痛得清醒了几分。
“一线开当面,二线盖两边,三线生贵子,四线生个状元郎。”
偏生那开脸的妇人还在一旁念个不停,念得姜云静一张扑满了粉的脸都生生红了个透。
看着舅母同青棠一众人在旁边直掩帕闷笑,姜云静忍不住腹诽,早知道成亲这般折磨人,她就不成了。
待到梳妆完毕,换上一身正红对襟大袖嫁衣,姜云静望向铜镜,自己也愣了片刻。
镜中人云髻峨峨,满头的青丝都被盘了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往日尚且被遮掩住几分的明艳五官这下展露无疑,如日升朝霞,灼灼生辉。
虽则婚期定得急,可她身上的嫁衣赶得却并不仓促,是沈家老太太一早就准备好了的,找了江城手艺最精的绣娘师傅,用了彩丝、捻金、孔雀羽等六种线,并编金、缠针、盘金等十二种针法,花了大半年才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