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杨廷襄呢,则作出很辛苦的样子,往沙发里一坐,接过滚烫的茶,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进肚子,说:“一点点人血,叫什么?”
玉珠忙将衣服放下,过来要仔细瞧一瞧,是伤在了哪里。杨廷襄满不在乎,把脑袋一晃,说:“擦破一点头皮,早好了。”玉珠不信,凑过去一端详,见他那鬓侧的头发里,还有点血迹凝固着,后脖子里则抹得黄一道黑一道,大约是连包都懒得包,随手抓了一把土盖在伤口上。玉珠蹙起秀眉,说道:“跟谁去打架呢,把头都打破了。”
这时,小庆也把笔停了,眼睛直往帘子外头望。令年便把字帖放下,走出房来,也就着玉珠的手将杨廷襄的脑袋看了看,叫阿金去拿纱布、碘酊,还有镊子,玉珠忙捏着手绢,退得远远的,说:“我可不敢看。”待令年将杨廷襄的伤口清洗消毒,盖了纱布,自去洗手,杨廷襄便也慢悠悠地起来,跟着她进了房,到了脸盆架前,说:“你怎么不问?”
令年道:“问什么?”
杨廷襄道:“问我跟谁打架呀。”
房里一时没有人,玉珠也早走了,令年一面擦着手,说:“我看你那点伤,不是打架打的,仿佛像枪伤。要是枪伤,那一定是你办差的时候中的,你大约也不能告诉我。”
杨廷襄心想:这个家伙,真有几分眼力和聪明劲。但我愿不愿意说是一回事,你问都懒得问,说明心里没有我。脸色便有些难看,坐在椅子里,只是冷笑。令年见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由好笑,放下手巾,说道:“你要是想说,就说吧。”怕你这样憋着,把自己憋死。这后半句,却是腹诽。
杨廷襄把着两边的扶手,翘着腿,脚在地上点了一点,却先卖个关子,说:“这事的确是很要紧的,我想,也许明天就会有风声传出来了。”
令年深知他的心思,笑道:“那你的大名,岂不是又要见报了?”
杨廷襄却很烦恼,说:“你以为这回是什么好事吗?昨天窦筱泉在火车上给人劫了,我以为是寻常的劫匪流氓,也没有带多少兵过去,谁知道自己先挂了彩。窦筱泉可好,这会在医院还没有醒。”
令年听到窦这个名字,便是一怔,半晌,才说:“不是寻常的劫匪流氓,那是什么人呢?”
杨廷襄道:“不知道!”阴沉着一张脸,在那里盘算了一会,又道:“我想,八九不离十,是姓童那个人。”
令年也在床边坐下来,望着他,“是为了上次查禁私土的事吗?”
杨廷襄如今在令年面前,倒还算坦诚,说道:“上回查禁私土,是老窦借禁烟局的名义,姓童的长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公然跟督军府和禁烟局作对。只能说,童秀生流年不利,活该倒霉,他在棋盘街,有个姓杜的小老婆,他躲在乡下的时候,这婊|子卷了他的钱,还有许多私下的账目往来,跟人跑了。童秀生把这婊|子以前用过的娘姨、大姐,查问了个遍,查到会乐里,有一个和那姓杜的拜过干姊妹的,泄露了口风,原来这婊|子早和窦筱泉搞到了一起。”
令年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一桩桃色纠纷。看来你整天在堂子里逛,倒也不是全没有用处。”
杨廷襄见她嘴角是弯着的,一双眼睛向前望着,却疏无笑意。他与她结识多年了,迄今才发现,她的瞳仁颜色比常人要浅淡许多,静默凝神时,难免有种淡漠的神气。杨廷襄只当她是不高兴了,走到床边来,手搂过她肩膀,把脸也凑近了,用一种狎昵的语气道:“你总不是吃醋了吧?”
令年道:“吃谁的醋?”
杨廷襄将眉头一扬,那张脸上,分明是不言而喻的意思。
令年眼珠子一动,在他脸上定了片刻,微笑道:“你也配吗?”把他的手甩开,走到镜子前,将鬓发往而后一拢,露出耳朵上的两个碧玉坠子,垂在白玉似的脸颊旁边。令年在镜子里照了照,把一个翡翠透雕的簪子别在头发里,换了件淡青色春绸长衣。
以杨廷襄的脾气,听到她那样嫌弃的话,怕不要暴跳如雷。但他近日在官场上春风得意,而这位太太,起码在外面人看起来,相貌家世、待人接物,实在是无可挑剔,因此对她也就异常得宽容了,只将眼睛一翻,嘀咕道:“我不配,谁配?”顺手抄起案边小庆习的字帖,见他不过来上海月余,写的字迹倒比他本人还漂亮些,旁边又摆着一本《英字指南》,上头一排洋文,对照下头一排方块字。于杨廷襄,又是意外的一喜。
令年梳妆已毕,转身一看,见杨廷襄仍面带笑容地呆坐在那里,便说:“窦公子遇袭,你办事不利,还有心情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