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嫁衣的三个月里,只有许筠跟着去看过几次,皙仪一回都没去过。因而要裁成什么样、想裁成什么样,通通都是裁衣师傅与许筠决定,她只充作穿一日衣服的木偶,任她们欢喜地摆弄就是了。
总归是照着尺寸裁出来的——哪怕不合适,也就穿一日,忍忍就过去了。
她对所谓大婚、所谓出嫁,从来都没有寻常人该有的仪式感与尊重。
阿菱嘴唇一张一合,看着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皙仪瞥见她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面上不显,心里还是软了半分一寸。
她抄完最后一行,搁下笔,见阿菱那副不大高兴的样子,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这样,等我写完这一沓,我试一试,好不好?”
晏缘之从来都是把她当真苦力,该他偷的懒、不该她干的活,通通都塞到她手里,韩寂那里用的笔墨都未必有她这里耗得多。
抄完今日份额,再交到老管家手里让他送去晏府,也已经到了酉时。夏至一过,日子越来越短,才入酉时不久,已隐隐有日落西山之势,金红霞光一大片铺满天际,艳色灼人眼。
卧房窗纱薄,金红霞色泄进来,铺在青绿色的嫁衣上,是一重又一重秾艳的风光。
皙仪顺势坐在妆台边上,她低头抚上嫁衣薄凉丝滑绸面的时候,原以为自己太不在意这些,结果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颤。
倒也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风平浪静。
这当真是很名贵的衣料,裁得也很漂亮,皙仪将那条裙子拎起来,重重繁复的衣摆与裙角几乎整个把她挡住。
她抱着衣裳坐了一会儿,仍没反应过来。
许筠早早定下了好时候,再过几日,聘礼抬进来,这事儿就板上钉钉,再也没有回头余地了。
她麻木了这些日子,足足一季的时间供她接受调理这件事情,她似乎始终都在装作不在意地逃避,好像她就愿意随波逐流,潦草过一生,放下一个人。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最终来临的时候,当她抚上如此精致如此华美的嫁衣的那一刻,到底意难平。
她很难控制自己,脑海里几乎不停涌现不可能的场景。
如果这样名贵的嫁衣穿在身上,是为了去与她的心上郎君结成姻亲,是为了要和她放在心上爱重不已的那个人白首与共,定下一生不离不弃的誓约……
大概她也不会像今日一样,捧着嫁衣,当真像个呆呆的木偶,一丝活气都没有。
皙仪下意识擦了擦脸颊,仍然干燥,没有一点湿意,她依旧高估自己的脆弱。
她转头看向镜中人,的确已经长成很久了。眉目平和,眼底沉静,未必称得上老气横秋,但绝对不够艳若桃李。
皙仪也无心描眉上妆,嫁去一个她丝毫不在意的门庭而已,劳动不了她那双懒怠的手。
她悄悄躲去屏风之后,没叫阿菱来帮忙,一身衣裳足足穿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将数不清的繁复衣带一一系上。
再绕出来的时候,镜中已是一个娉婷女郎。
衣裳是照着她的尺寸做的,几乎每一寸都贴身,腰带是一段洁净的青白丝绸,绕成两股,像点缀在浓绿菡池水的一二白净莲花。
她来不及梳头,如瀑青丝就这样随意地散到肩头腰际,其实撑不起这身衣裳的庄重与华丽。
就这样了,皙仪认命地闭上眼睛。
酉时走到末刻,金红色的霞光也逐渐黯淡下去,皙仪才刚刚脱了一件外衫,就听见门外阿菱微讶的声音:“主君?”
皙仪解开衣带的指尖一顿。
韩寂已经很少越过那一小片竹林,亲自来她的卧房。他们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厅堂与书房见面,若有什么要送的东西,他也多半会托付老管家或阿菱。
总之,今年的夏天,皙仪已经有一种他们慢慢分离的错觉。
她匆匆转出屏风,险些让裙角绊倒,打开卧房门的一刹那,头发还是散乱的,秋风吹过来好几缕,挡住她本该清晰分明的视线。
她明显看见韩寂神色怔了怔,而后才恢复寻常地退后半步,将手上的匣子递给她:
“许娘子送来的,说是发冠。”
原来是这么要紧的东西,难怪他要亲自送过来。
皙仪把挡在脸颊前面的头发拢回去,示意阿菱接过来。
所谓新娘子出嫁的发冠,韩寂或许会替她在意,但她自己真的懒得当回事。
阿菱乖乖地把匣子捧进屋子里,片刻的时间,这片竹林之前只剩下韩寂与皙仪两两对望。
他静静地凝视她,没有躲开,也没有避嫌。
皙仪瞥到飘摇的广袖,才想起来,她还穿了一半嫁衣在身上。
韩寂神色太寻常,眼底遮掩得太好,几乎要胜过她的从容,皙仪看不出他一分一寸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