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翁见他沉默,又赶着说道,气都险些喘不稳:
“还有……府中多的是侍者,大人现在看我久病缠绵,担心小韩姑娘说不准进门就要侍候人。我可以在此向大人保证,不会,绝不会让新妇受这样的累。”
他说完,似十分恳切地看了韩寂一眼,“小韩大人,这样您觉得如何呢?”
韩寂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过了须臾,方发问:“可否允我问一句,孙翁与许娘子,为何如此看重皙仪?”
孙府对这桩婚事的诚恳,似乎超出他预料了。照道理来说,许筠从前也不认识皙仪,她怎么就在见过一面之后那么喜欢她?非得让她进孙府的门做她的儿媳不可呢?
孙翁眼神闪烁,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其实……这事也不必瞒着小韩大人。”
他缓缓道,坦诚又直白:“小韩大人应当也知道,我儿经霜自他年轻的时候秋闱中举之后,两回春闱都再无进益,眼下虽然岁数也不大,可是我到底也着急。我这一生没做过官,学识也一般,一辈子盼的,也就是儿女有出息。中举当然也能算不错,可进士就在眼前,谁又能不心动一下呢?攀一攀,未必是盼不到的东西。”
说到这里,韩寂已经心知肚明,孙翁又看了他一眼,好像要寻求什么认同一样。
“小韩大人学识乃是上京翘楚,朝廷之上也有诸多传闻,说小韩姑娘才学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我们向阿筠的兄长求证,得知此事为真之后,才起了与韩府联姻的念头。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比起寻个新妇,我和阿筠,倒是更想给我儿寻个老师,一天十二个时辰提醒着他,让他千万别荒废了学业……”
“所以……你觉得孙许夫妇两人功利心太重,因而对皙仪嫁过去一事,又犹豫了?”晏缘之指节敲了敲台面,唤醒韩寂飘出天外的心神。
他恍然回神,才发现笔迹已经在宣纸上洇开,留下很深的一痕墨点。
“……是。”
晏缘之“嘶”了一声,“照你今日说的这些,他们是功利了些,但好在坦诚。况且让皙仪教一个人而已,算不上什么难事吧?”
韩寂搁下笔,顿了顿,“可能也是我担心太过。我只是想,孙许二人对孙经霜的学业与前途执念颇深,皙仪若能教会他,那倒还好。但孙经霜必然也有过不少名师,他们都教不出一个进士,何况皙仪?到时若再多年不中,还不知道孙许二人对皙仪的态度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知道自己可能是担心太过,放在平日里,他会选择相信皙仪,毕竟皙仪看人的眼光远胜于他,许多事情皙仪能看透,但是他未必。
可如今境况到底又不一样了,皙仪没那么在意孙许二人对她的态度,她甚至都不怎么在意她后半生在孙府能不能过得好,她嫁人也好、择婿也罢,都是为了一个名声。
为了他的名声。
韩寂神色微沉,而对面的晏缘之,自然也看得出来。
“所以?为这事,你就想搅黄这桩婚事?”晏缘之倚着靠背问他。
“也不至于搅黄……”
“我看你就是要这事儿泡汤才顺心!”晏缘之凉凉地打断他,“韩玄英,你问问自己,这么点小事,你非得发散出来思及多年之后,是因为孙许两人真的让你不满意,还是因为你自己心里不想皙仪出嫁?”
韩寂刚刚才提起的笔倏地落到地上,落了袍角一片污糟。
晏缘之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下的时候仿若一道惊雷,劈开他心间所有所有的伪装。可是过了那一刹之后,他又想:难道不是吗?你又在惊讶什么呢?
你不愿意让她出嫁,不愿意让她离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否则那晚何必孤孑待在庭院里,凉风吹了一整夜,更深露重,也吹不醒酣沉的梦境。
他没有办法直视晏缘之,晏缘之也只是叹了口气。
“你想一想,玄英。”他语气很温和,像在耐心开解,“现在只是我知道这件事,我把它说出来,你都未必能承受,那到时候满城流言,先不说你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小皙?”
满城流传师生苟合的流言,外人眼里……他们的过去会是什么样,到时候,皙仪又要如何自处?
她之所以私下里潦草地答应与孙经霜的婚约,一大半原因,也是皙仪知道后果她担不起。
她在及时止损。
韩寂拾起落到地上的笔,晏府的老管家匆匆低着头过来,将周遭一片都扫干净,除去掩在桌案底下,无人可见的袍角,现在一切露在外面的东西,都是洁净的、无瑕的。
晏缘之将烫金婚书递给他,“玄英,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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