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台阶,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像个真正的长辈。
韩寂今年将将二十三岁,他二十年都活在横溪小镇,再天赋异禀,再绝妙才学,也不能让他顷刻之间通晓官场复杂根系。
齐胤上下打量他,目光堪称慈和。
这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不仅因为学识,也因为慈悲。
难怪晏公这样喜欢他。
官家征战几十年,纵举义旗,纵得人心,走的却必然是一条血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注]。
生民百遗一。
因而国朝建立十多年,以晏公为首,都在求一个仁德。就像始终悬在晏府正堂的那块牌匾,仁民爱物,布施恩德。乃是天下为官者,一生所求。
韩寂是个不错的后继者。
齐胤欣然道:“你若不得罪什么人,熬几年资历,至少是一方大吏。所以啊,无论是交朋友,还是挑岳家,都小心些。”
韩寂听出他话语中的关切提醒之意,郑重道谢。
齐胤看重他,韩寂亦明白,能跟在好的上官背后,他也算幸运。
他怀着心事回到家里,老管家驾着朴素马车来接他。
韩寂到底没有家世门楣点缀,当年的那点薄薄资产,在上京的路上就已经花得差不多。后来他苦苦捱到科考结束,总算得了朝廷一点资助,再后来,就是放榜了。
他靠在马车车壁,坐垫略有些粗糙,车子也摇晃,他一个人的时候,就用这旧的凑合凑合。年前新订做的,眼下皙仪在用,她总会去找晏公。
皙仪不是喜欢交际的人,从前在横溪的时候,她就和云湖好,眼下到了上京,能和她说上话的,也就是晏公。
但她与晏公的交际,又与云湖不一样。
她是为了他好过,才去装一个乖巧调皮的晚辈,填补晏公身边的空空荡荡。为他系着这段师生关系,让晏公心疼她,然后就会回护着他。
才几岁的孩子,就这样用心良苦。
韩寂苦笑。
马车摇摇晃晃爬进他现在住的巷子,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他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
宅子稍有些狭窄,挂着的牌匾只简单写着“韩府”两字,笔锋凌厉、运笔潇洒,出自皙仪。
里头隔出四间屋子,他与皙仪各自一间,老管家也一人一间,宅子里还有一名侍女,是他为皙仪聘的。
皙仪站在门口等他,青衣秀丽,伶仃如一枝孤竹。
“师父回来了。”
俏生生的嗓音随着年龄变大,也逐渐成熟起来,她声音比寻常女郎稍低,偶尔面无表情讲话的时候,看上去还是冷厉的。
这个姑娘,怎么就被他养成这样了。
劳心劳力,殚精竭虑,做了进士的家人,反倒比从前还要辛苦。
韩寂跟着她走进屋子里,听她絮絮地说着今天的见闻。
“……晏公划出了这几条巷子,虽说价还是稍高,但要是向旁人借一点,还是能填上空缺的。到时等你月俸发下来,半年也能还清。
“我带阿菱去看过了,烟水巷这间两个院子,比现在的宅子稍微大一点,去宫城大概要小半个时辰,离晏府也不算很远。还有北玉桂巷,宅子更大一点,不过它去晏府就远了。两间都是这点钱,到时你去看一看?”
韩寂颔首,心中暗暗叹气,出口是十二分的心疼:
“今日累不累?”
对面皙仪眨了眨眼睛,而后笑意宛然,摇摇头,似乎怕他不相信一样,神色格外粲然。
“不累,走几步而已。这些价格高低,大半都是晏公算的!”
韩寂:“好,那我明日休沐的时候去看看。”
皙仪赶忙道:“我和你一起!”
韩寂无奈,他是心疼她,但她似乎总是一副活泼的皮囊,偏不肯让他心疼。
第二日,正逢韩寂休沐,他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天青常服,才一出门,就发现皙仪已经等在庭院里。
宛如一枝新竹,清丽又洒脱,将整片天地染成水青色。
皙仪已是娉婷少女模样,只是韩寂眼里,总还觉得她太稚嫩,应当是他身后那个揪着袖子,一眼没看见,就要找不到的小女孩。
她雀跃唤他:“二哥哥!”
也就只有在家里的时候,能这么喊一喊。
当时他初结识晏公,在晏公座下听训诲,因为皙仪年纪还小,独自一人他不放心,便始终带在身边。
晏公彼时就提醒他,皙仪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与她之间称呼模糊,没有关系,只会有零星几个多事的人多想多嘴。
但是皙仪及笄,也就是四五年的事情,韩寂既不肯放手把她送给别人养,等到她年纪大了,他若还没有结亲,或是还未给皙仪定亲,必然会流言四起。
所以,他和皙仪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最合适的,即是师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