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仪斜了他一眼,嘀嘀咕咕,“那你也花点在你自己身上啊!”
韩寂很是理直气壮,“那么多书,难道不算花在我自己身上的?”
皙仪哑火,好……好像也是。
她垂下脑袋,等山芋熟透,再等韩寂帮她剥开,咬了一口烫着舌头和牙齿,眼泪扑簌就滚出来。
韩寂立刻接了一碗温凉水,嘱咐她慢点喝。
可是皙仪这眼泪本就不是单纯因为烫伤而落,多半还是感慨。
就像云湖说的那样,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她一个村子里半死不活被卖出去的女儿,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韩寂切切实实地把她当家人,体贴她、关照她,甚至疏忽自己。
他拥有无量慈悲,但属她得的最多。
“别用袖子抹,沾灰了,一会儿涂成花猫。”韩寂轻笑,温柔浅淡,递给她一块洁净棉布,皙仪往脸上一拍,抽泣着抹干净眼泪。
等她哭过这阵劲头,韩寂哄小孩一样问:“想去溪边放灯吗?我找杨师父要了几个,花样都很好看。”
皙仪其实还没反应过来,但脑袋已经一下一下点得飞快,她答应完了才想起来问:“放灯?什么是放灯?”
“就是纸灯笼里放烛火,纸上写字,顺着溪水漂出去,不拘漂到哪里,总之,是把你的愿望送出去了。”韩寂温声解释,“不过现下……我们可能得夜里去。”
他颇有些无奈,皙仪总见他沉稳温和的模样,这回他一脸苦恼,皱着眉头,还真是稀奇。
她登时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好,夜里去就夜里去。否则……我二哥哥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韩寂觉得好笑,点点她脑袋,皙仪往边上一躲,挑衅一样,恶狠狠啃了口山芋。
他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郁闷抱怨,到时烦起来,也有你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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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溪的夜很安静,家家户户吹灭油灯,只有月色温然,皎白清澈映在水面,像照尽世态的一面大镜子。
皙仪跟着韩寂脚步放轻、再放轻,一路小心翼翼。明明溪水就在屋子门前不远,二人却足足走了一刻还要多。
韩寂手上拎着纸灯和蜡烛,忽而对皙仪道:“在横溪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它夜里的风光。”
皙仪顺着他目光,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
天色太暗了,暗到除了月色,她什么也看不清。
横溪僻远,如今集聚了这么多人,多是当年各地战乱频频,疾苦众生无奈之下纷纷迁移,因而一手扶起了这座小镇。
皙仪从前觉得,那座小村子、那间破屋子就是她一辈子的天地,苟活一日是一日。然而她运道如此好,走到今天,识了字、念过书,准备要去见一见人间,才知道尘世风光无限好。
而她有幸解开这纠缠锁链,都是因为身边——
皙仪抬头看韩寂,他刚刚过了十八岁生辰,整个人高瘦而端正,如长年立于山巅崖畔的不凋松柏。
都是因为身边这个人,他最慈悲、最正直。
他曾经教皙仪念《烝民》,念到“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注]”的时候,皙仪眨眨眼睛,指着他写的那几个字咯咯笑:
“这上面写的是‘仲山甫之德’,要我说……改成‘韩二哥哥之德’也没什么不对!”
韩寂彼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掐她好容易养起来的圆乎乎脸颊,“承小皙吉言了。”
夜风拂过韩寂衣角,飘飘摇摇仿佛要送他入仙门。皙仪连忙伸手,紧紧将那片衣角拽在掌心。
韩寂顺势看过来,朝她一笑,“走吧,放灯去了。”
新月光华流转,萦绕在他周身,也凝在皙仪稚嫩眼神里。她暗自松了口气,想:还好,二哥哥就在她身边,去哪儿都会带着她。
溪水平静如镜,然而岸边生了青苔,皙仪脚下一打滑,险些扑通摔进小溪里。好在韩寂眼疾手快,立马拽着她衣服把人扯了回来。
她脖颈一下子被勒紧,人是好容易站稳了,咳嗽却停不下来。
这么多年,韩寂最怕她咳嗽发热,总觉得一个不注意,她就又回到雪地里。而这一回,他未必能再找得到她。
于是他匆忙蹲下身,一手握着皙仪削瘦肩膀,一手轻轻拍她后背,着急问:“怎么样?还难受吗?”
皙仪呛了半天,总算缓过劲来,摇摇手,“没……没事!先去放灯吧!一会儿要是把人引过来,那就不好了!”
她脚下很急,拉着韩寂就往溪边跑。韩寂高出她太多,轻松跟在后头,神色蕴了十二分的溺爱与纵容。
皙仪蹲下来的时候,就像路边野生草木,风摧雨折,都吹不断她弱小却柔韧的脊梁。
她今日兴致高得很,大半夜不睡仍然精神奕奕。双手捧着一盏灯,招招手让韩寂替她点亮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