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去给她倒了碗温水,轻声道:“慢点,当心烫。”
皙仪又呛又难过,两滴眼泪没憋住,晃晃悠悠挂在眼尾,说话鼻音也重得很,“我刚才跟你说的,不是随便讲的。”
“我……我是缠着你求着你让你把我带回来的,你本来没必要养我的。你也得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就随便养养我,能活就行了,我命还挺硬的。”
她低着头委委屈屈说完,韩寂半晌没声,她皱着脸回头看,才发现他脸上沉沉的,都不带笑了。
韩寂手上还握着那温水碗,见她回头看过来,就顶着平平静静的脸色把碗搁下,也不和她讲话。
皙仪一下就慌神了,手背顶了他手臂一下,“之前不是你说的非亲非故吗?你取名字的时候能分得这么清,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呀?”
“好了皙仪。”韩寂突然开口,“吃完饭去练字吧。”
皙仪一口青菜差点噎在喉咙口,她讲了这么好一通,结果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堵回去了!
什么意思嘛!
她倒是盼着他一直养着她,跟她当家人,好好熬过几年,等她年纪大了,就能回报他了。但是……但是她现在越想越觉得,不行的,是她追着他、缠着他,他给她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不能让他再因为养她错过什么,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不行的。
这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好容易喝一碗鸡汤,结果还混着眼泪,她又哭,偷偷躲起来哭,韩寂在一边帮她摆开纸笔,都没听见。
半晌,她抹干眼泪,安静爬上高凳子,握笔的时候手还是稳当的。
韩寂在她身边看书,都是他自己背下来、再记下来的东西。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灶头的火也熄了,只有韩寂放得很轻的翻页声,还有皙仪在纸上写字的声音。
皙仪闷头写,今天韩寂让她抄《尔雅》第八篇《释天》,每一段四遍,总共抄三段,末句是“仍饥为荐”。[注1]
他总说她学得快,以后一定能有大学问。但是她自己没什么感觉,就识了几个字、背了几篇诗,总觉得离入门都还远着。
她第三遍抄到“冬为安宁”[注2],终于耐不住屋子里的寂静,憋着气把笔搁下,喊了声,韩寂。
韩寂很快应她,“在呢,怎么了。”
皙仪揪着袖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往事,想破一破这奇奇怪怪的氛围。
她说:“韩寂,我以前知道《尔雅》,听我哥哥念的,他念‘穹苍苍,天也。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注3]念到一半没有念完。因为那个时候我本来应该烧柴烧水的,但是我偷懒,跟哥哥一块儿念书。我那个死爹起来看见了,他就过来揍我。他每回打我,是真的不管我死活,我要是命不硬……哦,我哥哥要是不好心,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韩寂慢慢放下了书卷。
纸上的笔墨干了,皙仪很轻很轻,一点点用指尖抚过这些字,都是她自己写的,她做梦都没想过她有一天能摸着笔,能好好背书。
她目光蕴含万分珍爱,热泪一滚,不敢沾湿纸上的字迹,只好连忙用粗糙的衣袖擦掉,留下眼尾一条红痕。
“这就是我以前过的日子,所以你现在给我的,真的是我几十年都还不起的大恩大德。你要是再在我身上花得更多,我……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皙仪。”
韩寂忽然叫她,很温和,像雪停之后,裹着日色的一阵暖风。
皙仪红着眼睛转过身,看见韩寂对她伸出手,“来,下来。”
她立马泄了气,兔子一样跳下凳子,被韩寂稳稳接住。他轻轻柔柔按着她肩膀,让她坐到他边上的小凳子上。
然后就像她一直以来黏着他那样,抱着他手臂,手指捏着他衣袖,闲来没事就晃一晃。
韩寂任她作弄,只是静静道:
“从前……是你过得太苦了。”
他摸摸她头发,养了这几天,好容易养顺了,细细软软地垂在耳朵边。他们这儿夸小孩好看,多的是夸像年画娃娃一样,白嫩可爱。
但是皙仪不一样,这小孩漂亮得伶仃,瘦得剩一把骨头,捏在手里都能捏碎。她很能沉下心,所以几乎没有像年画娃娃一样喜庆的时候。张伯母第一回 看见她,偷偷说的那句话,他听见了。
她说,天生长了张凄苦的脸。
韩寂缓缓道:“我刚才和你说了,张伯父张伯母想让我和云湖成亲,但是我不愿意,不是因为要养你,是因为我和云湖没有感情。”
[注123]:出自《尔雅·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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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嫁娶相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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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湖家里境况比我们家好,张伯父之所以想让她和我成亲,是因为我以后想考功名。他们在赌我能考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