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晕了过去,所以我带你回家了。”许眠拿过两只靠枕给他垫在腰后,他垂着头,后颈弯得像一只倦怠的天鹅。
他有点想起来了,因为吕珩出的第二道考题是默画,而他无法拿起毛笔,所以……
复试……输了吧。
晏初水想问她,但许眠抢先了一步。
她问:“初水哥哥,不能再写书法,你很难过,对吗?”
看到他病历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一直没问,是害怕触及他的伤疤,再一次刺激到他,可现在伤疤已经被血淋淋地揭开。
那么,直面吧。
松开的右手重新握起,他想起持笔畅书的过去,想起熟悉的笔墨纸砚,更想起了黄珣,以及那些永远也不能再实现的、被寄予的厚望。
他一时是分不清的,分不清自己是难过,是悲痛,还是愧疚。
又或者,只是无法面对的逃避。
光阴似箭,师恩如山。
他还不起。
而这些,许眠都知道。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她就这样乖乖地靠着他,像小时候那样,靠着她的初水哥哥。
“外公他……”她柔柔地说,“不会怪你的。”
她很了解外公,外公那么的、那么的喜欢初水哥哥,又是那么的、那么的慈祥,他啊,是绝对不会怪初水哥哥的。
小姑娘的声音如流水潺潺,轻柔地将一切过往包裹其中,将那些深刻的、污秽的疤痕荡涤澄净。
“他只是非常想念你,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原谅你的。”
哪怕你没有来告别,哪怕你没有送他最后一程。
他都是原谅的。
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起先是一滴,然后是接连不断的,从低低的抽泣,到掩面恸哭。
“黄老师……真的……会原谅我吗?”
真的会吗?
他值得被原谅吗?
这么多年来,他被噩梦缠绕,被愧疚折磨,因为他始终等不到这个答案。
“真的。”她点头,十分笃定地说,“因为他是外公呀。”
他是黄珣,字瑾瑕。
瑾,美玉也,瑕,斑也。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视人如玉,赏之爱之,包容不足,宽之宥之。假如人生是一条河流,那么黄珣便是云眠山下的云眠河,依山而绕,静水流深。
晏初水想起拜师的那一天,想起自己第一次握笔,黄珣对他说:
——夫画者,画心也;临池者,书志也。
——初水,你当有青云之志。
***
许眠初学书法时,教她的人是黄珣,可真正看着她练字,纠正她姿势的人,却是晏初水。
黄家的书房有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晏初水站在大桌前习字,而许眠则趴在小桌上鬼画符,字写得歪七扭八不说,墨水也经常弄得满手都是。
晏初水看不下去,就得替她收拾,告诉她手腕要怎么放,笔要怎么抓,还要掰正她的腰背,让她坐直身体。
然而小丫头就是软乎乎的,怎么摆弄都和没骨头一样,一个劲地往他怀里倒。
歪着、斜着、扭着。
即便他沉下脸凶她,她还是笑嘻嘻地粘着,像一块蒸软的年糕似的。
那时候的晏初水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多年过去,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
许眠、教他、握毛笔!
宽大的画桌前,晏初水局促不安地坐着,眼前是铺开的特皮宣纸,坚洁如玉,两条紫檀镇纸一左一右地压着,一旁的日月式歙砚中,浓黑的墨汁研得恰到好处。
PTSD患者的康复不可完全依赖药物,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克服,克服逃避,克服恐惧,只有内心不再惧怕,才能真正地走出过去。
许眠取过一支长峰狼毫,先浸水,后蘸墨,笔尖在砚台边左右舔舐,去除多余的墨汁,同时让笔锋中直而平整。
末了,她将毛笔横递给晏初水。
肌肉的记忆强大而无敌,他一接笔就立刻将它牢牢握住,中指扣住笔杆,食指搭在上面,无名指自下而上地抵住。
笔杆垂直于纸面,笔锋悬在纸上一寸。
他又开始颤抖了。
那根深埋在皮肉下的神经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知道,已经过去十二年的伤口是不会再痛的,可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疼痛。
啪!
毛笔从指间滑落,笔锋打在纸面上,于洁白无暇中戳出一笔凌乱的黑。
突兀而狰狞。
“不行……”
他的右手再次攥紧,冷汗自额角渗出,撕心裂肺的痛感蔓延开来,还有无法抵挡的恐惧,只要拿起笔,就会想起过去。
想起那张阴冷的脸,听见那样阴冷的声音。
不、不要!
他猛然起身,桌椅剧烈碰撞,差一点把身旁的许眠也推倒在地。小姑娘瘦弱却灵敏,她一手抓着桌边一手抓着他,两样都没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