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知己知彼,到头来悔不当初。”周不渡替他说了,“多谢种大哥警醒,这是很现实的考量。”
不怪种子正小题大做,他平日里甚少这样婆婆妈妈,但周不渡说话的样子太淡然了,就好像在讨论如何烧菜做饭,根本不把官僚权贵放在眼里,对于推翻上百个旧案这样绝难的事情也仿佛成竹在胸,总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刚才说那么一番话,对他这样直爽、不拘小节的人而言堪比用舌头雕花,到最后都不知该如何说了,只说一句:“总之,有事,同我商量,让我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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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说得对,这摊子太乱了,收摊肯定难。”越千江跟曹丑把饭菜带了过来,“给大伙儿弄了些新鲜东西,就在这院子里一块儿吃吧?热闹。”
武士们整日奔波,突然闻到骨头汤的浓香,皆是食指大动,纷纷兴奋地叫嚷起来,跑去帮忙,搬桌的搬桌、摆盘的摆盘。
稍显凝重的气氛荡然无存。
越千江玩笑道:“一个不当心,把摊子掀了,汤汤水水洒一地,也是不好看。种兄提醒得很对,你小心热汤烫手、泔水臭。”
周不渡失笑:“那不管,我又不是摊主。”
“摊子臭不可闻,腐肉生蛆,不是食客的错,掀桌总比吃坏了肚子要强。”越千江放下一张四方桌,在桌子的每一侧摆一把椅子,“都已经答应李二哥了,这事是肯定要做的。”
“啊对对对。”周不渡走到越千江身旁,跟他一同布置席面,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摆放好,“至于种大哥,我可不拿你当枪使,既不能,也不会左右你的选择,哥哥怎么做,全凭自己的心意。不过,我一直觉得,你们这些在战阵上站着拿刀枪的,比那些在堂上坐着拿纸笔的厉害多了,有刀枪是真老虎,有纸笔就像是纸老虎。”
“纸老虎?”种子正饶有兴致。
朝廷统治的合法性其实是很脆弱。
当然,周不渡不可能说得那么直白,随口举了两个例子,道:“纸糊的老虎,你当他是老虎,赵高和李斯伪造一纸诏书也能让蒙恬引颈就戮,你一旦把纸戳穿了,文鸯劫营也能一战吓死司马师。”
这对兄弟,两张嘴说一句话。
种子正哭笑不得。笑,是觉得他们口中那个关于“摊子、摊主”的说法十分有趣;哭,是隐约察觉到了玩笑之下深藏的意味。
他笃定周家兄弟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商人,商人逐利、趋利避害,这两位却浑然不在意,坦诚,不攀附、不算计,甚至都不像这个凡俗浊世里的人。
倒不是说他觉得越千江和周不渡出身高门望族、家里有什么达官显贵撑腰,而是觉得,这两个人,他们自己的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不是从这个世界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但又是这个世界迫切需要的东西。一种直觉,无法描述,他很想瞧个究竟。
如果周不渡拥有李清源的天目神通,能看到种子正的思维,那么,他大概可以替种子正完成描述——种子正在他身上直觉到了一些现代性的因素,在无形之中受到了微弱的启蒙。
可惜,周不渡没那神通,他飞快地把一双筷子、一个大勺搁在桌子中间的大锅上,说:“吃这个,还是用公筷公勺吧?”
“这是什么?”
种子正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大大小小十五盘,有荤有素,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样样新鲜亮丽,但……全都是生的。
四人一桌,每人面前摆着两只碗、一个碟。
小碗里装满酒酱椒料调配的蘸料,大碗里盛满了喷香的杂粮饭。
桌子的正中央,赫然摆着一尊小铜炉,炉上架一口铜锅,炉内火在燃,锅中水在沸,沸水白浪翻涌,扑面而来都是菌菇大骨汤的香气。
周不渡拿公筷夹了一片切得薄薄的兔肉,往沸腾的汤里涮了两下,生肉马上就熟了,继而夹到种子正碗里,说:“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是‘拨霞供’,兔肉片、羊肉卷涮几下就能吃,蔬菜可以先放进去煮一会儿。”
种子正能读诗写诗,却没有多少风雅情趣,点点头,夹起肉片,蘸了料,一口吃掉,登时眼神放光,立马招呼众人开吃,旋即自己动手涮肉。
武士们没有种将军那么高的文化水平,只觉得这吃法新鲜有趣,兄弟们聚在一块儿也十分开心,有样学样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聊。
“这叫拨霞什么?”
“拨霞供。”
“什么霞供?”
“拨霞供啊!”
“拨什么供?”
曹丑忍不住笑,谓众武士道:“这就是火锅。”
“哦,火锅!”武士们这才消停。
种子正也乐得不行,一笑忘忧,慢慢欣赏菜品,先夹一片羊肉卷,啧啧称奇:“瞧这肉片切得,我越兄弟的刀工真是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