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悉檀:“谁交的钱多谁就是爹,朝廷固然害怕商人操控物资、把持物价,奈何商税一日高过一日。皇帝、官员高居庙堂,跟底层早不是一类人了,看百姓与牛马无异;皇帝见富商夹在自己跟穷人中间,挡了民愤,估摸着还觉得挺美,却不知铁索连船,迟早要完。”
越千江听得直摇头,可见杨悉檀所言非虚,但师父不像徒弟那样情绪化,只是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是有穷有富。”
“没错,出身天定,凭本事赚钱,别人的穷富跟我没关系。”杨悉檀表情凶恶,眼神却很澄明,“可我偏就是看不惯那些为富不仁的狗东西,好处占尽,还想让穷人永世不得翻身!”
可你要怎么办?你能怎么办?你生在这个时代,拥有这样的想法,伟大、超越,却注定没有出路。
周不渡简直太喜欢杨悉檀了,却不能同他谈论更多,因为那些显然都不现实,能做的只是听从他的意见:“师兄莫恼,我听你的就是。”
同时,他也在自我反省。他不是历史学家,对古代生活的认知,大都是从教科书、诗词、影视和游戏里得来的,充满了现代人罗曼蒂克式的臆想,忽略了封建王朝真实的原始野蛮。
诚然,把货物一股脑装入天书,轻轻松松倒买倒卖,赚取差价,来钱很快,他也懂得商业,但有幸拥有第二次生命,他不是非做这行不可。
况且,再世为人,情况天差地别。从前,他几乎是住在终点线上,背靠列昂尼德的商业帝国,但凡有什么想法,钱管够,合作者蜂拥而至,成功是应该的,失败不痛不痒。现在他站在起点线上,没有资本、消息闭塞、缺乏常识,白手起家总是艰难。
还是先从小手工业做起,做些工业、实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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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再翻一页。
问题来到周不渡最关注的领域。
工业。
大周的工业比前朝兴盛许多。
虽然尚未出现机械化大规模生产加工,工匠基本上都是作巧成器的小手工业者,专注于实用技术。
但工业正在脱离农业兼业,变得专业化规模化,市场亦有了细分。
瓷器、漆器工艺精湛,官窑精品荟萃,民窑丰富多彩。
油盐酱醋糖皆不缺,名茶、名酒层出不穷。
传统手工业的发展看起来跟历史上的北宋差不多。
但随着了解深入,情况逐渐变得离谱。
周不渡:“烧柴还是烧炭?”
越千江:“石炭为主,木炭为辅。”
周不渡:“石炭,就是……煤?”
“不错,用黑石头烧成的,前朝称石炭,今亦称为煤。”越千江记起从前光景,眼里颇有哀情,“其实,唐朝便已开始采石烧炭,但仅供皇家使用,百姓只能砍柴、烧木炭。当时滥砍滥伐,京畿甚至见不着林木,黄河泥沙浑浊、洪灾泛滥。大周初开国,汴梁雨雪阴寒,薪炭之价倍增,街头常有冻馁之人投井、投河。后来,便改了。”
唐宋时烧炭破坏生态,历史上确有其事,但大量百姓因冻馁自杀,周不渡还是头一回听说,不可谓不震撼。
但是,现在的时代应该相当于北宋初年,煤炭就已成为主要能源了?听着总是不太对劲。
周不渡:“能采到那么多煤矿?”
越千江:“用冲击顿钻法打井,以竹筒排出浊气。”
周不渡:“……”
杨悉檀:“京都汴梁,有钱人家家户户都能用煤烧饭取暖。”
周不渡:“但煤块没那么好烧吧?”
越千江用手比划:“做成饼状,在上面钻出许多小孔,叫蜂窝煤。再打个通风好的炉子,用来就很方便。”
蜂窝煤?那可是二十世纪才发明的东西!太不对劲了。
周不渡:“这些法子,谁想的?”
“矿工、石匠,熟能生巧。”越千江顿了顿,突然来了个大转折,“但其实,是你父亲出的主意。”
周不渡:“什么?”
越千江:“在青阳山修行那会儿,温嵘得了天外陨铁,想用来打造神兵利器,但木炭火力不足,他成日琢磨,亲自带人去山里开采石炭,做了诸多尝试,方才有了今天的好办法。他怕冷,后来又鼓捣出石炭的新样式。”
难怪能锻造出鸣鸿刀,周温嵘未免太天才了!而且是何等的幸运?锻造兵器,发明冲击钻,怕冷,搞出蜂窝煤。
“他可真是,真是……”周不渡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慨。
越千江以为他误解了周温嵘,便解释说:“人道温嵘奢靡,但他其实最见不得百姓受苦。然而,你祖母要求他不问朝政,他就只能寻些由头,免得父兄猜忌。他不曾从中谋利,且总是躲在幕后授人以渔,辛苦功劳从不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