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石阵的炉火,真的可以熄灭吗?
当年……又是怎么熄灭的?
等等……楼致心中闪过一丝疑问,那通天第一位织女锡碧 ,最后是怎么寂灭的来着?
“人是石头,人也是容器。”甘蕲迈开步子,走了起来,“她说,没有灵魂的躯壳,也就是石头,特别是修士的,其实可以装下很多东西。比如……一片海洋。”
荆苔连忙跟上,他想帮甘蕲托一下石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那太重了。
“只有我可以。”甘蕲实事求是地轻声说。
荆苔只好放弃,寸步不离地跟着甘蕲的脚步,有一些不详的预感:“你要做什么必须要先告诉我,不许自己自作主张。”
“可从前也没有人管我。”甘蕲说,“他们巴不得我想不开。”
“现在有了。”荆苔警告,“不许乱来。”
甘蕲沉默了一会,问:“小师叔,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什么?”
甘蕲涩然地笑了一下。
荆苔道:“可我真的没有下过山。”
“可我也真的见过你。”甘蕲低着头,“你也真的救过我。”
荆苔脚步一顿:“啊?”
这不可能!他绝对,绝对没有下过山,师尊、师伯、师伯娘乃至整个禹域,都能为他作证。
“如果我真的救过你。”荆苔定定地说,“那你就不要随便地死掉。”
甘蕲一直走一直走,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一声,荆苔走快几步:“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甘蕲回头看他一眼:“答应了。”
薤水仿佛凝滞了一般,毫无半点涟漪,他们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河岸走了数十丈,荆苔几乎是踩着甘蕲的影子往前走的。
“我知道那织女是怎么寂灭的了。”甘蕲沉默了很久后,突然说。
“嗯?”
“她的躯体,是一个极好的容器。”
荆苔震惊地停下脚步,又走起来:“你说清楚一点。”
“小师叔没发现,所有人对锡碧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如梦似幻,像什么都不像真的。”甘蕲的声音平淡无奇,“有谁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没等荆苔说话,甘蕲又继续问:“又比如,谁记得——锦杼关呢?”
“如果山上的仙长还记得。”甘蕲说,“大概你们也不会来到这里,小师叔的师尊也会记得身上的衣服,到底是谁做的。”
甘蕲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他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他也会被所有人遗忘的,这个所有人,也包括面前的小师叔。
第99章 凭兰桡(五)
荆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遗忘,遗忘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甘蕲独行的背影萧索,看上去仍然是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手中的石头越来越重,他听到自己骨头嘎吱嘎吱地响,两方灵骨争相酸痛,但甘蕲没有因此停下来。
“锡碧,锡碧后来也化成了这么一块石头,承载着矩海的万千水浪。”甘蕲说,“当年的火,就是这么熄的。”
计臻当年或许,也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捧着至亲之人的骨头,亲手把关于她的一切都抹灭在火里。
他们依然慢慢地走,向着横玉峰。
走到一半,离开河岸,城门处,如水的各色绸缎仍在,只是被烧成了同一种颜色,有几条落在地上,断裂处粗硬得像树根。
他们没有多作停留,直接进了城。
旗帜四倒,彩条熏成黑色,不闻机杼声,静谧得能听到黑烟婉转、缭绕的声音。
途径的楼房都是空的,被火舌舔过的焦黑,炭一般,看不到尸骨。
每看到一枚巴掌大小的石头,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檐下,荆苔额上的青筋就狠狠地抽搐一下。
人石和普通石头的区别,他和甘蕲都辨认不出来。
甘蕲轻声说:“等火熄了,他们会得到归处。”
荆苔心尖酸楚得厉害:“他们……是不是回不来了。”
“小师叔知道的。”甘蕲冷静地说,“用不着问我。”
荆苔心头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无论是他,还是王灼,还是玉珑,都抱着万一能救回那几位师弟师妹的愿望,即使那非常渺茫。
毕竟他们离去得太莫名其妙、太突兀,没有一丝预警。
谁几人组成队伍下山,是在山门抽签决定,是运气,或者说,是天意。
荆苔遍体生寒,难道天意就要叫他们好不容易离开故土、好不容易踏入修行,却又一无所知地回到故乡、一无所知地送死?
难道这么轰轰烈烈人世一遭,只是为了成为丹炉千鱼窟中众相相似的一尊鱼石?
到底什么才叫逃走?什么叫恩赐?什么叫……无法逃离的故乡?
明明吹过来的都还是硝烟味的热风,荆苔却觉得骨头里都冷得疼,往前走一步,膝盖差点反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