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88)

作者:挺木牙交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当归却没叫疼,眼看鲜血汩汩,顺着掌纹漫漶,白色梭子原本微带黄色,像沙暴在白色的世界肆意侵略,现在染上鲜红色,更像灾难后的伤亡了。

荆苔拔了一下梭子,没拔动。

当归生长中的喉结上下滚动,嘴角下压,“没仇。是它想要我的血。”他说,好像在透过血液在看他那似有谋面却从未谋面的父母双亲。

荆苔直觉心口堵塞,好像吞进了一枚过大的药丸,不上不下,苦涩不堪。

血流终于流下来,粘稠地滚动,仿佛在模仿大风大浪中的河面的。

一滴落下,正好掉在白布上,迅速染红了那一树白花,从白事扭转到喜事。简单的画面逐渐变化,好像是从布中生长出来似的。

荆苔很快明了,那就是布匹原本的纹路。

当归认真地注视自己的血像囚禁出笼的野兽群,义无反顾地剥离他的身躯,跳跃、嘶吼。

他有些恍惚,好像听到了细微的机杼声,一下,又一下,春日的风流随着暖阳摇摇摆摆,一点也不着急,不急着生,也不急着死。天光在丝线上折射五彩,机杼前的人也把自己的心血分成五份,一份给天,一份给地,一份给爱人,一份给亲子,还有一份要随着水流回归神的怀抱,传达给久离的先祖。

血渍带着线条无限变幻,笼合成一位女子,对着高山上的人影磕头,然后转身离去。她的指尖翻飞,绣纹几可乱真,世间所有的生灵都能在她的手下找到另一份生命,死物仿佛也能看到自己灵动的前生后世。

她带着梭子离开,长长的影子像一根竹子,梭子是她唯一的叶片。

但虹只觑了一眼,就被刺得眼角酸热。

荆苔看着当归一动不动,好像被定住了,任由血液流出身体,成为布匹的一部分。一个荒唐的念头冲上荆苔的心头,他看着当归的脸,只想到了两个字,“反哺”,或者说,“归还”。

女子穿过风雪和大浪,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倒下。从她倒下的地方慢慢长出一株大树,干净的枝头像极了天空的裂缝,如蛛网密集,当归的呼吸也被切成无数块,直到白花抽出,如云似雾,白得像梦,像神迹。

地面上升,波浪翻涌,金光遍撒,照进了陆地上的一座府邸——

那便是,明府。

也就在这同时,高飞的鸟群落下一枚灵蛋。

鸟群飞来的地方,阴雨绵绵,正处于由水凝成的噩梦中,要等很多很多年后,等到一位不断逼进死地的王将它们拯救。

圆滚滚的蛋不经意落进白花的拥抱中,觉得很温暖、很柔和,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家,于是它酣睡——我的家,它想。

当归从父母身上剥夺的生命随着血液奔回到母亲的作品之中。

血流够了,生命还没走,伤口却开始愈合,万物生灵都不肯收走亲子的命。斑斓的布卷左下角出现一枚小小的金印,像极了孔雀妖琉璃般的瞳眸。

当归倏地跪下,双手捧起布卷,额上青筋崩崩直抽,心跳如雷,炸得他眼前白光阵阵。

他竭力去看金印的隐现,靠得很近,那枚半个拳头大小的金印瞬间占据了当归整个视野,呼吸跟不上额角跳动的痛楚。很快他发现,原来当每一束血液从四肢百骸流回他两块灵骨的时候,金印上就会多出一个笔画。

——而那个字,实在太难写了。

那是个,“臻”字。

当归的眼睛睁得老大,两块灵骨都灼热地燃烧起来,仿佛背负了两幅由火制成的枷锁,藻鉴布很凉、很柔和,包容着烈焰和沸腾,就好像计臻坐在布机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块布是为谁而织。

荆苔握住他不断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嘘。嘘。没事。没事。”

“计臻姑娘,是织女锡碧的弟子?”玉珑难以置信道,“那不就是说,她有昧洞的传承?”

王灼沉声道:“楼兄,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前辈?”

楼致缓缓点头:“……我就说为何她的命灯似熄未熄……原来如此。”

“人是不能有两辈子的。”王灼轻轻说,他话音刚落,就见楼致眉毛微微一动,目光灼灼地看来,好似他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王灼疑道:“我说错了?”

“当然没有。”楼致笑了,有些快意,眼神澄澈,“王兄说得很对。”

王灼到底没问下去,却觉得楼致好像参透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想不明白,但一定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布卷上的图案忽然变淡,像掺杂了凉水,缓缓消散。当归疯狂地擦拭那金印消失的位置,却一无所得,眼眸时红时黑,如同鬼魅。

一双温热的手遮住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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