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否靠着药物进入睡眠,这一天都会避无可避地出现在祝之繁的梦中。
离开故土已有三年之久,只有祝之繁知道,那些频繁梦见这一天的日子,不是她有多思念家、思念父母,而是因为那个人多年前绝情又冷漠的一句话。
她和他的纠葛,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始于十四岁生日的这一天。
她的梦里,漂亮的洋房门外,总是站着一个灰暗阴怨的少年。
不管屋内的庆生气氛有多热闹,灯光有多暖意融融,画面只要一到屋外,便是两个世界,褪色、昏暗、苦闷、压抑,一如初见他时,对他身上无与伦比光芒之下狠戾一面的评判。
枕巾湿漉漉一片,长睫零星黏着晶莹,如果不是床头柜上的手机一通狂震,祝之繁笃定,枕上泪意漫延,或许会就这么淌出一片海来。
陌生的号码,接起来是一个脆爽的男音,“祝之繁,不够意思啊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加你微信也不通过好友,还是班长神通广大,要来了你的电话,什么时候我们聚聚?”
祝之繁一下没有想起来对方是谁,声音很熟悉,北方腔调简直就是一股天津狗不理包子。
天津人……祝之繁想起来了,何晓辉!当年在T大她一帮狐朋狗友里最能海喝的一位。
祝之繁没来得及开口,何晓辉就一串车轱辘话:“出来聚聚啊!在美帝呆了这么多年,别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土鳖了吧?别介呀,一帮人里就数我们俩最能喝,这些年开同学会,没了你一起搭台,这独角戏我一个人干唱都没劲儿极了!”
如果不是何晓辉自亮有妇之夫的身份,祝之繁都快以为前两天在派出所办户口碰上的本科班长在乱点鸳鸯谱,一个是攒够积分去派出所迁户口,一个是失踪人口回归,两人在派出所匆匆一面、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何晓辉热情异常,电话里一直邀请祝之繁前去一聚,两人以前虽然也没心没肺地混过一阵酒搭子,但多年未见,男未婚女未嫁,又有牵线人给了联系方式,难免祝之繁想多,觉得自己是被班长卖给了何晓辉,这是在为他们保大媒。
好在何晓辉很快自报家门,前年结了婚,找了个心地善良的陕北姑娘在沪城一起打拼,两家父母拼拼凑凑在远郊买了一套八十平的小房子,日子就这么像样地过了起来。大学时期那么贫嘴、癞心肝的一个人,女朋友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如今有了家中小女子的牵绊,言辞间,多多少少也吐露着靠岸的温柔与缱绻。
何晓辉想起来什么,在电话里吞吐一阵,顿了顿气息才说:“我们那时候都以为,你和江与舟会成……”
祝之繁只是安静地笑着,躺在酒店纯白、质地略微粗粝的床单上,望着从窗帘缝里刺透进来的阳光怔忡发呆。
原来心底里最忌讳的那个名字,多年后再次听到有人提起,没有想象中的惊涛拍岸,也没有想象中的抵死纠缠不放,有的只是心头一块悬而不坠的巨石终于踏实落地,背后居然还沁出一层薄薄的凉汗,是紧张过后释然的镇定。
不知何晓辉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祝之繁只是淡漠地轻描两句过往:“嗯,我和他五年前就结束了,我回沪城,他留纽约。”
透露出来的信息很简明,在旁人听来,两人完全是因为对人生规划的不同,结束了这段横跨大学四年、毕业两年,堪比跑马的六年苦恋。好比毕业分手季,可有可无的懵懂学生时代爱情在人生目标前不值一提,咸菜就糠到底鸡肋,最终抉择时的地域问题,成为此生命运的分水岭。
何晓辉却惊愕地道:“你不知道江与舟这几年一直在国内发展吗?倒是你,我们听到的版本,你一直留在了美国。”
祝之繁微微讶然,随后失神一笑,“是吗?我跟他很久不联系了。晓辉,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安静,有关他的消息,我权当他的墓志铭了。说说别的好吗?我刚回来,除了那天见过班长,还没见过任何一个老朋友,让我想想啊,这几年餐饮行业那么不景气,不知道我们之前老去的那家烧烤店还在不在,要不我们约那儿见?”
何晓辉张口,欲言又止,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他主动联系祝之繁其实是有目的的,不过不急于这一时,办事情得徐徐图之,总不好这么多年没联系,刚联络上,就没头没脑地请托人家办事。这样职场上世故圆滑又工于心计的手段,不该用来对待祝之繁这样心直口快又仗义磊落的姑娘。
何晓辉提议道:“老店哪儿那么容易倒啊!周五吧?后天,下班我多叫几个人,当年我们班有挺多人都咬牙留在了沪城,你也叫上你朋友吧?陈诗酒,药学院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