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钟情抬手拨开被风吹乱的刘海,开玩笑似地轻声说:“我现在是感觉不到光线的明暗变化的。余执,其实你可以骗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然后立刻带我离开。”
余执的语气波澜不惊:“太阳必定会在十分钟内升起,我没有必要说谎。”
钟情对余执的不解风情早已习以为常,自讨没趣地哦了一声:“既然都答应我来看日出了,能不能收收你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啊。”
在钟情说话的同时,远处的海平面上金光也逐渐充沛,云层的阴影几乎要被光芒吞没,太阳的轮廓呼之欲出。
鲜红的太阳没有随着念白结束立刻出现,双眼处于失焦状态的黎曼枝只能看到面前模糊成一片的金色。在下一句属于余执的台词衔接而来的间隙,她在心中复盘着接下来要说出的台词,却像是听到了心中那个钟情正叹息着询问自己。
“虽然我眼前一片黑暗,但在我心中,太阳照常升起。”
你呢?一地鸡毛的家庭,无法长久的爱人,作品拍了许多部,进组杀青又再进组,演员生活之外,属于你黎曼枝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心里还会有太阳升起吗?
“看。”
余执只来得及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遥远的大海之上,像火苗烧穿了云层与海平面,金色的光点切断海平线,在视野之中不断放大。
钟情睁大了双眼,光芒映在她的眼中,如同点亮了她的视线。
她屏住了呼吸。
远处的监视器前,副导望着姚导逐渐沉下来的脸,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黎曼枝,出道多年经验丰富的黎曼枝,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卡壳了。
为了拍到日出,主机位是架在他们背后的,取景框中是两人沉默的背影,以及正飞快在海平面尽头升起的那轮太阳。
日出只有短短三分钟,剧组是现场收音,她需要在日出的三分钟内说完长长的台词。而他们面前架着的二号机则负责收集一些面部特写的素材,给后期剪辑的时候留一些变化与发挥的余地。
此时,耳机里黎曼枝的沉默长得过于明显,副导已经无法想象出二号机镜头下她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了。
他只知道,今天这场戏大概率要失败,而下一次合适的日出不知道还要几天后才能出现。
反应过来的不止副导,一时间,本就安静的剧组陷入更深的沉默。
监视器前,姚导已经有些泄气了,身子往后仰,靠着椅背捏起了眉心。
黎曼枝的双眼只聚焦了片刻。
太阳在模糊的视线中点亮时,她的心跳也重重错了一拍。双目清明的那一瞬,海浪重重天空高远,云层堆叠之间是明亮到灼眼的光源,自然面前人类的心事太过渺小,在剧组熬到过那么多次天亮,她第一次这样直面日出。
“抱歉,忘记你看不见了。”
剧本上没有的台词在耳畔响起,黎曼枝飞速地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开始念白的最佳时刻。
江云照在改词,为了给她救场。
来不及想拍摄结束后成果如何、是否需要重拍,导演没有喊“卡”,作为专业的演员,黎曼枝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演下去,用一切方法将这场戏圆回来。
二号机镜头中,余执将视线从飞快升起的日轮上移开,转而去看钟情。
少女的双眼睁得很大,努力却茫然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那句道歉。
“日出已经要结束了。”余执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语气却还是生硬的,“值得吗?等了这么久,能看到的景色却只有短短几分钟……而你甚至都看不见。”
“那又如何呢?”钟情终于回过神来,却是先笑了笑。她迎着朝霞闭上眼,发梢在海风中摇曳,“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代的电影里,大家总喜欢在人生跌入谷底的时候去看日出。当太阳升起,生活中的痛苦也像是一起变成了黎明前的黑暗,在阳光下一并消失。太阳日复一日升起,无数的痛苦诞生于黑夜又消失在黎明。人生就是熬过那一个又一个的黑夜,等到一次又一次日出。”
“人类的趋光性是本能,即便永远抓不住日出,即便它转瞬即逝,你也无法克制伸向它的手。之前在基地的时候,那些学者们一次次来问我,什么是爱,如何描述它,生理上的成因是什么。现在我想出答案了。一旦见过日出,即便从此永远站在黑暗中,也会记得当初看到的那份光明。爱也是如此,人类渴求爱,就像渴求光。”
远处的人群中,姚导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监视器里,太阳还在不断升高。钟情的背影在风中显得那样单薄,却又那样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