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没放火盆,但墙边有火炉,炉火熊熊烧着,能不间断的热茶水。炕也是烧过的,摸着热乎乎的,底下铺了羊毛毡,毡上还铺了波斯毯,波斯毯的花样有种神秘又古旧的艳的,铺在炕上,却是钟鸣鼎食的富贵气象。地下放桌子一大圈也铺的蛮毡,这种毡子撖的比羊毛毡薄些,还更松软些,踩着绵软,可掉毛掉的厉害,不得不裹了粗布缝住。
因是过年,就扯掉了旧年的粗布,放雪地上捶过灰尘杂土,再换上褐红色的粗布重新裹了缝好。
进来不多时,就热的穿不住厚衣裳了。炕上的老太太们都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卷着放在炕边,只穿里面新做的绸缎妖子,但没脱鞋子,用扫帚掸过脚底的灰,就上了炕。
三老太爷也去了暖帽、大毛斗篷和围脖,挨着火炉那边坐了。秦娇是伺候老太爷的,她就在地下找了块垫子,给没见过面的老太爷老太太们磕头拜过年,收了压岁钱,拿开垫子,又搬了张小凳坐三老太爷身后。他坐着是暖和,可把秦娇给烤的够呛,于是也脱了大衣裳,只着了夹衣小袄,往大老太爷那边挪了挪,避开了火炉的烧炙。
炕上的说话打牌,不干她的事,地下的说话行诗令也不干她的事,她就是给来倒茶水的丫头们搭把手,顺手能做的事就做了,偶尔用痰盂给三老太爷接一回痰,端干净的茶水给他漱口,然后抓一把瓜子慢慢嗑牙。
大老太爷养了好长一捧胡须,色泽银白飘然若仙,惯常打理的很精心。这捧胡须哪一处都好,只一处不好,吃饭喝茶不甚方便,一时不甚,胡须就容易沾上米粒菜汤茶上,所以每当吃饭喝茶,须一手揽护着,才敢低头。
今日也是,凡吃菜喝茶,都得先护着胡须,他自已倒是习惯了,一边护着一边捋着,很悠然自然。
秦娇就挨他身后坐着呢,看大老太爷捋一次,她的心里就痒痒,手指也蠢蠢欲动,很想给他扎起来再编个麻花辫,最后用红丝带给挽个蝴蝶结……
一把瓜子吃完,壳儿都扔炭篓里,跟倒茶的丫头要了一杯蜜水,慢慢啜着。
不是她应该说话掺和的场合,难免无聊,三老太太也不叫她,她们几个老妯娌耍牌耍的乐乐呵呵,还说些各家长短,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也没什么是不能说的了。
自家事自家知,但是不好管,老爷们年纪都大了,再说他们,会伤颜面,索性不说自家事,只说别家的。
说老姑太太家的事,说各家姑太太夫家的事,说姑奶奶夫家的事。
能拿来说嘴的,大抵是不甚如意的,秦家女儿教养的好,备不住她们嫁去的夫家人没规矩。三老太太没生下女儿,她能不操这种心,但另外几个老太太都有女儿有孙女,说起女婿家的糟心事是一堆接着一堆。
若是自家女儿受了人家欺辱倒还好说,秦氏男儿尽可打上门去寻个说法,偏偏就不是这种明火执仗的打打闹闹才叫人闹心。鸡毛蒜皮,狗屁倒灶,尽是些拿不上台面来说的事,说来都是小事,就是嗝应的人心里不痛快。
秦氏的名声是块肉,谁都想来叼几口,姑太太姑奶奶们忙着挡了那些闻声而来的豺狼就得花许多精力,还得扶持自家的丈夫,教养儿女,伺候公婆,照顾乡邻族亲,想想就心疼,可又帮不上多少忙。
自己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才知道其中的辛苦,也才有了如今的安稳踏实。若不叫她们这样走一遭,怕一辈子该有的磨难没磨完,到老了反不能安稳踏实。
老太太们不信佛,但信命,知晓命里不能事事随心顺意,得经些疙瘩事,大福报要经大疙瘩,小福报要经小疙瘩,日子太过平平顺顺了,就攒不了福报,只怕到了也是个没福的。
这话有没有道理呢,反正书上没正经说过,但却是她们活了大半辈子,该历的都历过了才攒下来的经验说法。
圣贤书上写的,都是天大地大的道理,没哪个是专记鸡毛蒜皮的,只以为鸡毛蒜皮都是小事,殊不知许多的磨难,从来都是打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生出来的。
秦娇听着老太太们说这些人间俗话,听太爷们说些佛法道理,一句不插,仍是默默的啜饮着蜜水,一为入世者的辛酸苦辣,一为出世者的澹泊宁静,各说各的,竟也相和的很。
三老太爷怕秦娇聊赖,这会儿也不用她特意伺候,就撵她出去找府里的姐妹们耍去。
秦娇便穿了大衣裳,扣好扣子才出了暖阁子。西平府的气候很分时,若在南边,过了年天就暖了,草木早就泛了青,但此时节的西平府,还凛烈的很,腊月二十九下的雪还未消尽,风吹过来,寒煞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