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蹙的眉舒开,他柔开的眼弯弯的,轻轻颔首,思忖觉不够,复重重地答:「是。」
在破碎成片难拼凑的记忆里,他头回于我眼前不加掩饰的展露这般脆弱的痛悲。不知错觉与否,我觉着他含笑的眼几要沁出泪。我晓得他觉掉不下泪,握了握他的腕间:「陪我啜壶酒吧。」
抑或者他本身如此,是我笨拙从未能探觉。有朝一日我立于反面,躬行先前所憎恶的,拒驳先前所崇仰的,颠倒逆转后我竟无悔意,只觉得庆幸。
庆幸好歹他瞒我却未骗我。现今如此,日后如何我不敢妄想。
他怜悯地望望自己,施舍给他腕间的手一个垂眸,淡淡地答了句。
「先生身子要紧。」
假正经。
我难过他的假慈悲。
「对不住,」他肤灼烫没能让我松手,我乏累了,甩开手中的玩意,回走了两步,「是我发昏了。」
他不想要救我。
我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他仍立在风里,有枯脆的腐叶飘进他的发间,我才发觉他散着发衣衫单薄,与影为伴。可天灰蒙的,他的影藏在朦胧里难瞧见。
莫名的,忆起那日十二重山内,郎中弃棋酗酒,揪着我的衣角被风雪刮冻的青紫的面目。
郎中也不是想要救我。他知我的殒命为注定,不过想教我走的体面些,保留一朝国师该有清贵,或是他心中有愧,要我谅解他些罢了。若徐萼这点本事也无,我也不必许他长生。
人,各有各的私心,寻常的很。
酒,或许真是个好东西。
我有的没的胡思,脸上的虚笑却盛,脚下离寝殿的门近了,才想起回头喊隐身暗处的影子给我取两壶酒来。不要甚上好的精酿,就要民间农户家年底自个蒸做的番薯杂粮烧,辣舌头几口下肚就晕的。
10.
我半卧在榻上,手拂过脖间喷涌的血。刺杀我的人手上不停,我任凭那磨的极利的针刀戳入我的血肉挑断我的骨骼。
我歆听长骨碎裂,殷红血液晕开渐染我薄单的裹衣,迟来的剧痛在我体内迸炸开来,速如针扎蚁蚀蔓延至指末头渗进髓骨。我低吟而笑,往榻下吐出大口的污血来。
那人穿一身显眼的青白,听见那人颤着声道:「先生……」
流连于凝滞的安宁稳当,我第一瞬竟忘却了怎于受敌一刻应返,指腹抹过嘴角的血,腥甜里存着股药毒味。这人有备无患,在刃上抹了毒。
「郎中。」
他不答,抽出针刀,再捅进我的心口处。
我垂头低笑,等气力耗尽了,惰怠的缓缓仰头,拿粘血的手掌拍拍他的侧脸,「徐萼。」
「你怎蠢傻成这样。」我失笑,咳出血,挥手燃起榻边的灯烛。昏黑的寝殿里升起一团蒙亮,我撑着上身,歪头瞧着胸前那把针刀,摸出藏在枕下夜夜伴我入眠的匕首,递到他眼前。
影子刻意放他入内行刺,便是笃定了郎中的所想为正理,反倒我成欺瞒他们的骗子。
可我图的什么。
「时机不到,你杀不死我。」
「不对,」我添上一句,「影子任你来杀我,是他犯蠢。」
抬头见郎中满目愕然,他洁白的侧脸粘着迅速干涸的黑红,狭长漂亮的眸子晕着雾折开昏黄的烛光,眼尖掉出颗莹莹闪光的水珠。冷着挂泪的脸,他指尖颤了颤惹针刀微动,伤处涌溢几泼血,松开手中的针刀,握起我捧予的黑匕。
挤进窗缝的风扰得一芯烛火明明灭灭,我瞥见道影照的人。
我掐住郎中的脖颈,要他在我走后如期继任国师,将无鞘的匕首葬入我的坟。他未躲开。我意足的点头,捉下藏在梁上的影子。
影子一身功夫由我教授,要算计我,还是早了些。
二人齐齐垂首站在我的面前,像极惹祸被逮的顽皮小猢狲,明知犯了错怕罚不愿认。我喊郎中给我解了毒治了伤,净了身换了衣,教影子抹除痕迹,又让郎中也换下脏衣洗过脸,再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耳掴子,不过瘾的捏捏他们的脸。
一个个,越到后面越蠢傻的要命,起初的老谋深算撑不过几回试探。瞧他们两虽互看不顺眼,只得挤站在一处,捂着自个的略略肿红的脸蛋,好生哀怨的瞅瞥我。
何以多看我两眼。
我气涌的无凭无据,笑的无拘。我住所偏僻,不愁恼扰夜里他人安眠。
但凡我不掺和,这两孩子心性的人绝不至于惧恐缺失附丽,而意图在掌控我所不知的实情下自认保有胜算要将我强行脱出。
久饿的人见了充饥食,眼里会闪出攫取的贪光。难丑的猎物惨死狩猎人眼前,也作行将就木的蝼蚁寒尸,漠然践踏过便是,何须以动容多垂一滴多余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