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拂过眼鼻,落在唇上。他的头脑中似有浓密难开的云雾,这副相貌陌生而又熟悉,他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一个惊雷似的念头忽而迸出脑海:神君大人究竟生的是甚么模样呢?
祝阴已记不清了,自少司命在他眼上缚下绣有禁制的红绫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想不起自己等待着的那人的样貌。他曾惶然地向少司命发问,为何要将神君的身姿在他脑海中剥离,少司命只是笑而不语,良久,方才与他说,“这是赌局。”
兴许在忘却神君大人的那一刻起,他也早将自己的过往抛诸九霄云外。祝阴咬着牙,拼力地回想,可就在指尖流连到易情下颌的那一刻,忽有一个柔澹如水的声音在心底道:
“他不是你要寻的那个人。”
猝然间,祝阴似从梦中猛地惊醒。
那声音清和婉转,像曼妙女郎的低语,“他只是只惑人心智的妖鬼,你的神君大人还在遥远之处等你。可你却盘桓于此,堕云雾中。”
他跪在围子榻前,紧攥着易情的手。方外雪窖冰天,劲风盘桓,像有号角在外凄然地鸣响。他索性解下绫带,灿如金阳的眸子审慎地睁开。
凝望了榻上那人许久,涟涟泪光忽而自他眼里浮现。
他认不出来。
禁制如毒渗骨,他的双目渐不能视物,眼前如有云雾氤氲。如今哪怕是有神君亲至,他也难以认出。
屋内炭盆荜荜拨拨地响着,房外飞雪漫天,如纷舞玉蝶。
祝阴推开槅扇,踉跄地走进雪地里。
他颤着手,将缚魔链缠回易情颈上。此链内蕴神霄雷法,若是解下久了,便会以雷电通天,惊动天廷。此时的他心中如一片芜田,荒草蔓生。
榻上的那人究竟是谁?是曾在天记府任职过的胥吏,还是会窃取人心神的诡怪妖魔?祝阴曾杀过一只食梦兽,它会乘人入睡,吞噬人的美梦。在梦里,它幻化作了神君的样貌,在槐树下笑吟吟地候着他。可当他焦切地近前时,却陡然长开血盆大口。
正在此时,一个冷冽的声音突而穿过风雪,落入祝阴耳中。
“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耀武扬威的神将,却不想赶过来时,只见到一条丧家之犬。”
祝阴倏然回头,却见纷乱风雪里,一个玄衣男人身影颀长,立在皑皑白雪间。他在冷笑,银面上泛出冷森森的寒辉,断角刀疤狰狞盘踞于脸侧,他像一只背负利刃、从铁树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他曾是灵鬼官冷山龙,是云峰宫龙驹之下最为英武的战将,而如今他却落下凡尘,屈居于七齿象王篱下。
“象王大人的伤,是你动的手么?”男人桀桀冷笑,缓缓抽出背上的白蜡枪。“祝阴,你也只得在我不在象王身边护卫时撒野了。你伤了他几分,我便要你十倍以偿。”
祝阴丧魂落魄,仿佛听不见他说话。过了片刻,红衣少年终于安静地站直了身,长吁一气。
祝阴转过脸,那如雪般素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了讥嘲之笑。
“你方才说的丧家之犬,说的是你么?”
“噢,不对,这儿并无丧家之犬。”他冷冷地说,“因为祝某只见到了一条向左氏奴颜媚骨的京巴狗。”
冷山龙笑了。他晃着肩上的枪,道。
“你以为你很能耐,祝阴?在云峰宫习练时,你无一次能及我踵。我待会儿揍你时,你也定回不了一次手。”
他望着祝阴,玩味地摩挲着带伤的下巴。伤疤像燎原大火后余下的焦痕,横亘他的面庞。“你嘲弄我是左氏的走狗,可你又算甚么呢?我俯仰由人,可你却甘愿仰一只妖的鼻息。”
“妖?”祝阴敛了笑意,他如今全然不信自己的眼目所见。“你是在说文易情么?在你看来,他究竟是甚么?”
冷山龙说:“还能是甚么?你在期待着甚么?我本以为他是个被误套缚魔链的人,可象王大人的直觉不错。他是只妖鬼,还是只凶险之极的妖鬼。”
“我听闻你曾与少司命博戏,以己身为‘鱼’,入博局‘水’中。若筹数胜于她,她便允你见大司命。你侍奉的若是大司命,那倒还说得过去,可你如今却甘愿伏于妖鬼身侧。祝阴啊,祝阴,我俩虽皆是半斤八两,可你却是糊涂得过分,执迷不悟。”
男人旋起了枪杆,钢尖劈碎了风雪。
“你还记得么?在成为灵鬼官之前,我们是凶戾的野兽。哪怕如今獠牙已折,血性却仍未泯灭。那份凶暴藏于我们的胸臆间,遇血则狂,总有一日会将我们的一切吞噬。可如今看来,你已不会有这一日了。我会教你明白,妄动象王大人的下场会有多凄惨。”
戴着龙首银面的男人勾了勾手,笑得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