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通晓天地、戏弄上苍大成之人,在这一项上面从来自负,就算顺应天命也是他做庄。世上没有宴山亭不能算之事,即便没有神目也一样。
灵曜百感交集,转而记起自己也是这样的胆大妄为之人。只不过他手段拙劣道行不足,被发现了,现下正是进退两难。
“贫道很羡慕小友。”宴山亭已经消失了,声音却不断传来,“同样是窃取天机,小友山穷水尽却也还有枯木逢春这一天,天道之于你们,要仁慈稍许。”
也仅仅稍许。
“最后一言,小友若执意要去,便一条路走到黑,切莫再三心二意,世上没有万全之策,人心不足蛇吞象,事事圆满是很难的。”
人间的明光殿香火鼎盛,供奉尊者一向是纸糊的莲花。
灵曜在明光殿诵经,烧到第两千一百四十七盏纸莲花时,经幡舞动,他以为尊者终于要出现了,可风过去,殿中还是一片寂静。
神台上的镀金像被凡人塑地过于慈悲,同尊者并不很像。神像慈眉善目,佛目半合,垂着眼俯视下面的人。
灵曜耐着性子接着烧莲花,朱笔不停在糊莲花的纸上抄经。
烧到两千九百一十八盏,台上尊神说:“刚才那一遍,你少了两句。”
灵曜写经的动作一顿,朱砂滴下染在指甲上,手指头尖都染红了,在洒金的宣纸上洇出一圈指痕,尊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三百一十二遍,少了三个字。”
“第六百五十一遍,字迹便开始不再工整。”
“第九百盏莲花开始,青莲没有金边了。”
这一样倒不是因为他敷衍,灵曜小声:“小仙腰带都当了,银钱都拿去买金箔。”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盏,竹骨逐渐潦草,莲花不再精致。”
“自一千二百七十一遍,写错了本座名号。”
灵曜放下手里的莲花,朝他叩拜,认错道:“尊上,供奉不够诚心是小仙的错。”
尊者哂笑:“是不诚心还是太成心?不诚心自然是你的错,可这是你,于是也不足为奇,灵曜,敷衍糊弄是你的本性吗?”
“不是。”灵曜额头点地,笔还在他指缝,青毫点在纸上,那张纸已经不能看了,“小仙是心性恶劣,刻意为之。”
“为何?”尊者说,“不情不愿,何妨砸了本座金殿出一口恶气?这样小的错漏,谁能发现呢?”
他肯理他就好了,灵曜心说,尊者少说了他的一重罪:他恃宠而骄。“尊上错怪小仙,小仙不是刻意不诚心,小仙这样错漏百出,是因为您不见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想要求您宽恕。”
“是你自己走的啊。”
死生不见,毅然决然。
“不是这样的。”
“不是?”
香火尽数扑灭,明亮威严的金殿转瞬成了煞气聚集之地:“不是你离开赤鹿山要去人间逍遥?不是你说赤鹿山沉闷无聊不及人间红粉?不是你说的吗?灵曜,今日你倒再来说一说,令你无聊沉闷的赤鹿山,不及你人间红粉的本座,有什么好见的?”
“你不是说人间好,去浪荡红尘了?灵曜,红尘有趣吗?”
“……小仙有罪。”维持不下去笑意,脸皮再厚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云淡风轻了。
“呵”“认了这么多罪,你倒说一说,你有改过哪一桩?或者本座该问你,你真切‘知罪’的,到底有几次?是后悔做了那些,还是仅仅后悔没将本座瞒死?”
今天又来油腔滑调,是因为他拦着他再送一次死了是吗?这回又是什么说辞?灵曜开口艰涩,没法答一个字。罪证确凿,无可争辩。
“知道为什么停在这一盏吗?”
尊者一袭白衣,漫步下神台:“那八十年,两千九百余日,是否也如这些莲花一样,起初还像模像样装一装,后来不耐烦,索性本性毕露?”
一双鞋和素白衣袍出现在眼前,灵曜跪地更低,听他慢声算账。
“灵曜,赤鹿山八十年,两千多个日夜,人间历不过三朝,短短八十年罢了,修途何其漫长,这八十年于你究竟算什么?转念可抛是吗?”
灵曜在心里说,那八十年是他毕生所求的得道之地。不过不能开口,尊者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此刻在说什么都是狡辩,也是后来不能再补救的又一次中伤。他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将那些不合时宜想起的记忆挖走,更不能真将喜相逢用在尊者身上。
那日世外之洲,尊者看到了他的傀儡线,看到了他吞了那半颗莲心跳进赤水漩涡。
甚至看到了他被恶鬼撕成碎片。
他曾被凌迟一次,死前痛不欲生。他又被凌迟第二次,是尊者从他眼中读到他被撕碎时的眼神。赤红的眼,他险些以为尊者要将他再撕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