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记不清楚年岁,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毛病。
夜间难眠,便起来看雨,这样的天气不多见。
王都里歌舞升平了许多年,就连当年随他入都平叛,战功赫赫的梁家也多出许多纨绔,仗着是他外家,成日里惹是生非。
不,不对,那是兄长的外家——不对,兄长?
他又恍惚:他何来兄长?他不是天子独子,柏朝大公子吗?
——他有时也会分不清自己是何身份,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铜镜中映出的是他人的脸,至于是谁,他又记不起来。
头疼半日,偶然会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弟弟,阴险狡诈,极讨人厌。
可有时又恍惚觉得,孤才是那讨人厌的弟弟。
梁家近来新得一孙,请孤赐名,孤横竖思量几日,最后选定了一个字:圆。
无他,也不是怀缅故人,也不是借那孩子想替代哪个影子。只是阿元其实与梁家没有丝毫关系,我只是替奚家还梁家一个阿圆。
他们有了另一个阿圆,我的阿元或许才能干干净净远去。
若不是奚家人可恨,其实阿元会与他的姓名一样,安康顺遂一世,觅一段良缘,美满一生。
良缘,梁元,多可贵。
那孩子满月宴时,梁家请孤赴宴,孤回绝了,并不是不愿意给梁家尊荣,只是不敢踏进梁家门槛。
他们又上疏,奏请将那孩子过继给早就香火无继的大房,兄长亲舅父一脉——啊,你看,孤又在臆想自己是那面目可憎的弟弟。
他们只是想与身为天子的奚容宣,名义上的孤更加亲厚,其实全无挂念大房香火的本意,我却迟疑了。
若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是兄长,他也许会深思熟虑之后同意。
他爱他的每一个亲人,自然包括梁大将军和苏阳郡主。
因此,最后我同意了,为了我那兄长单纯到迂腐的善心仁义。
多年后的今日,孤登基已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民间传闻孤卧薪尝胆九年,如今登基又十三年。
孤与兄长分离,居然已有二十余年。
孤年轻不再,近来更觉体力不济,医官说孤早年征战身体亏损,往后或许也没多少时日了。百官总高呼万岁,孤却深觉,孤活着只为了等死,可怎么死孤却没得选。
想起百年之后,从前孤还有些期许,因为我总认为自己得快些过完阳间的时日,再去拜见兄长,还有,同阿元认错。
我想,就算他讨厌我,我姿态低一些,求求他,他是那样良善的人,应当,会给我几个冷眼吧?
你看,纵使我痴心妄想,却也只敢求他几个冷眼。
后来孤患了梦魇之症,梦里总能瞧见阿元,起初孤很开心,因为孤又见到了那样鲜活的阿元。
可后来次数多了,我发现其实见了又如何?他从不愿意看我。
我以为我与阿元之间,总有些恨意,比爱更彻骨。
虽无可奈何,但也甘之如饴。
言至此处,孤又记不清阿元是谁了——似乎是梁家早殇的世子,早早与姑母遇难,遗物只有不甚值钱一串碧玺。
想来孤即便见过他,也是许多年前,他三五岁的时候,所以忘了也是常理吧?因着姑母慈爱,阿元可怜,故而孤时常拿那碧玺出来缅怀。
可梦里总有自称阿元之人,泪眼涟涟喊我,叫的是一个未曾听说的名字,对我说:“忘了吧。”
他叫我忘了,我无从忘起,因为我不知道他叫我忘什么。
近来孤常梦魇,恍惚看了极为荒谬痛苦的半生,隐约又懂得他为何要我忘了。
他在劝我走出去,忘了那些。
最后那一眼,阿元其实,早都不恨我了,他可怜我。
他也在可怜我。
他吃了那么多苦,原本也肯从痛苦中走出去,却因为我的固执,不得不与我一起落入过去的泥沼,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孤有时想,是不是孤报复心太重,才总耿耿于怀?可回想奚岚纪那些畜生行为,又觉得孤的恨理所应当。
就连孤的生母,也在死前说自己未曾恨过奚岚纪。
她说奚岚纪不配,爱也不配,恨也不配。
因此我很惶恐,是否阿元也这样想我,爱也不配,恨也不配。
故,孤近来又开始畏惧死亡。
怕来日地下相逢,阿元看我,亦是无喜无悲,如陌生人的一眼。
兄长亦是如此,他爱护我,可怜我,拯救我,孤卑鄙的喜欢与仰慕,无用不说,还晦气。
可那时兄长居然还说:“容安,奚家欠你良多,兄长无可补偿,只愿你身心就此解脱。”
说到此处,又忘了自己是谁,所想是谁,糊涂至此,不知今夕何夕,思虑到最后,依旧没什么结果,据说当年孤英姿勃发取回大柏,可如今居然也懦弱无能起来,便唯有挂念着生者,望梁家那个孩子,圆圆满满,波澜不兴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