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沿着一条偏僻的土路狂奔,他像一只小狗,光着脚丫没了命的跑。一口气堵在嗓子口,仿佛不呼吸一般,仿佛要把魂魄都甩掉。
路是崎岖泥泞的,石头瓦片硌着他的脚,干树枝扎在皮肉里。他不敢停,也不敢回头看,可周围腾起的风声,又让他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跟了过来。
就这么一路跑一路怕,没头没脑地拐进了一条羊肠小道。
他把后背贴到土墙上一动不动,鼻孔翕张,他慢慢扭脸回头望,恍恍惚惚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这时才呼出一口气,把握不住分寸,嗓子里呻吟出声,惊得土墙边狗洞里一条野狗汪汪叫了起来,甩着脖子上的铁链子咔嚓咔嚓的响。
男孩的脸上丝丝缕缕的疼。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在料峭的风里吹得干裂。
他杀了他后爹。
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娘亲已经被后爹害死了。自己若再不加小心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不过也许自己不会死,毕竟那个只会成天喝酒打人的后爹需要自己供他发泄使唤。
这不是他熟悉的巷口,可是也不觉得害怕,毕竟只要不往回走,哪里都是好地方。没有野孩子放狗吓唬他,也没有人用木棍子撵他,真好啊。
他脚上血肉模糊,混着沙土,看上去触目惊心。
习惯了。身上总是没一块好肉,醉鬼抡起鞭子,啪地一声,鞭子弹着跳一下,把皮抽起来。不一会儿就打成血葫芦。
他目光呆滞,脑袋里空无一物。就这么沿着土路走,哪里没人往哪走,哪里偏僻往哪走。
会有狼吗?
他相信娘说村庄外面的山林里有狼,哪家的小孩晚上不睡觉。就会被狼叼走。
想起娘,他就感觉疼。牵肠挂肚的疼。
爹没的早,娘带着自己改嫁。舅舅拍胸脯打保证,说这个人靠得住,嫁过去肯定不吃苦。
最初,娘还有些犹豫。他知道娘在犹豫什么,她苦日子早过惯了,怕的是委屈儿子。
就这么推三阻四几回,舅舅也开始不耐烦地说,如果是你们娘俩能活下去,就自己好好活,不要伸手管我要钱。
老家断了救济,娘亲就开始去给人洗衣服。冬天把手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拿出来的时候像十根红萝卜,他看了心疼,劝娘亲说,要不就找个好人吧,只要有个地方我就好好干活。等攒了钱,盖间大房子,接娘过去生活。
不知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拗不过舅舅的安排,娘亲终于顺从。
后来他才知道,舅舅用娘换了五袋面。一个寡妇,这个价格实在是太划算了。
就这么边走边想,边想边哭。迷迷顿顿的,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太阳升起来了,耳边响起水流的声音。
抬头看看前方,是黑压压的大山,一条河从山里流出来。他嗓子冒烟,捧起水就灌,凉沁沁的水淌进肚子里,悲伤和孤独却从心里翻涌出来。
以后该怎么办?往哪跑?干什么?全不知道。蒙昧的激情褪去,只剩下茫然。天大地大,再没什么栓着他。命是攥在自己手里了,照样无路可去。
他哭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河水湍急,映不出他的脸。
他想起书里写,鲛人落下来的眼泪都会变成珍珠,那该是多漂亮的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所以那是方外传说,跟这个世界没关系。自己的眼泪只能混作泔水桶的呕吐物,下水沟里的剩饭汤,再怎么流都没用。
他叹口气。朝家乡的方向拜一拜,只当是给坟里的娘亲告别。
儿子不孝,没本事带你进京城。孩儿现在就去找你,下辈子咱俩过,不受旁人的委屈。
脚踝没在水里,冷得一哆嗦。
春水湍急,那寒意使他忽然生出些眷恋来,十分想喝娘炖的菜汤,窝在棚子里挨着牛睡觉。
不能回头。这个肮脏、无耻的人间正不急不躁地等待着他。人间有无数个明媚的日子,可是娘走了,那些好东西也就散落了,没什么值得留恋。
河水及膝,漫上来来芦苇梗子和雪里的脏东西。他站立不稳,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扑倒在河里,了却一生。
那是什么?
他眼前忽然一亮。
他看到一个闪着紫色光芒的东西在水里漂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很快就漂到了眼前。他毫不犹豫,一把抓住。
原来是一根羽毛,一根紫色的羽毛。
中间是紫色,好像镶了金边,明明是上游飘过来的,却一点不沾水,在晨光下漂亮极了。
这是……什么鸟?
他从没见过紫色的鸟。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羽毛。这简直不是羽毛,像是书里写的孔雀华袍,应该是什么达官显贵才能穿。或者说,跟寻常鸟雀相比,这只鸟也该是其中的贵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