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尘埃(71)

绘画太幸福了,可是他还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古今中外的画家传记里,自学成才的人不是没有,但或多或少都有人来点化。他走在街上,心想,点化我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他明白自己是有点理想主义。要当画家,挣点小钱,以后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但他还不懂,这种小国寡民的幸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现实,可以在过去,也可以在未来,但不会发生在当下。因为当下是真的。其他的日子都是假的、柔软的、适合做梦的。

这个学校在南方一处不繁华的市里,周围人口稀少。他很喜欢在外面逛来逛去,听那些小商贩说柔软的南方话。他偶尔也会讲两句,但很快就咽在肚子里了。

社团的几个同学会说:诶,方平,你给我们说一句“你瞅啥”来,学一句。

他一张嘴,东北话就成了笑点。大家爱让他表演小品。有几个女孩子,一见他说话就眼睛弯弯的。也许人家没有嘲笑的意思,但他的脸还是红了。

他有个代号,叫“傻狍子”。诶,那个傻狍子,那个傻狍子。一个人喊起来,好几个都跟着笑。

他太敏感,那些促狭和调侃不是沙子,说被风刮走就能消失不见。而是成了扎在心里的刀,提一遍,就深一寸。慢慢地,他终于哑巴了,再不多说一句话。

在这样的沉默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她总跟自己一起打饭,一起自习,甚至散步也要跟着。他不敢看她。

她太耀眼,无论长相还是家世,都比自己强很多。这样的女孩子不用努力,努力了别人也看不见。

她要求他喜欢自己,简直就是游刃有余地勾引,他不可能拒绝——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拒绝的权利吗?他不是天生就该被征服吗?

他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她新染了一头粉色的头发,很随意地回答:你帅。

他瞪大了眼睛:啊?

她笑了:不爱说话嘛,我喜欢你这样的。我看你画画还蛮好看咯,瘦瘦的。你很像朴树,窦唯。很有艺术细胞嘛,很浪漫呀。

他又沉默了。

他想说,不是的。

我不说话是因为一张口就被嘲笑,我瘦是因为我饿。

不过人家夸他有艺术细胞,这倒很意外。

这样一个意外,就成了巨大的失误——他对她产生了感激。

这种感激是致命的。他觉得她慧眼识人,终于遇到知音。

他开始无条件地对她好,这不是情侣的爱,而是信徒在膜拜。她的施舍让他感激涕零。说来也奇怪,扶助跟爱慕本来是两回事,放在爱情里就可以混为一谈。

他穷,他瘦,他学习不好,没有出息,在她眼里都成了可爱的地方,是需要自己为之付出、做出填补的小坑。就好像他是一个烂草莓,在自己的爱里,一下子就变成圣女果了,表皮光滑如镜。

她总是对他说,方平,你好厉害,我真崇拜你。你的气质太迷人了,真的。

听到这种话,他就受不了了,就敢一宿一宿地不睡,专门按照相片给她画肖像。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她对谁都这么说。

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所渴望的是爱情,至于爱谁,无所谓。她只想通过爱情来满足自己,而不是真的要跟谁建立关系。

她的情史太过复杂。跟其中一个前男友对峙的时候,他脸色苍白,一阵阵发晕。

那个男生人高马大,骂了几句之后,一巴掌扇过来,他就贴在了墙上。

他很委屈,又生发出愤怒。

她怎么能糊弄自己?这个男的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是不是在玩弄自己?他们都在说方言,叽里呱啦听不懂,连骂人也这么有气势。他想哭,到底还是站起来,抡着拳头打成一团。

最后两个人都见了血。

没有人夸他是守护爱情的英雄,只当一个恼羞成怒的白痴。他彻底成了一个笑话,伴着讥嘲与冷笑,在校园的风里轻轻掠过。

5.

大学毕业那一年,他开始找工作。

校招时候来了不少企业、公司,他拿着用模板套出来的简历挤在人群里,很慌乱地随着人流走东走西。

看着别人自信且思路清晰地做出选择和判断,他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干不来这个。他只会无措地做小动作,磕磕绊绊地做自我介绍。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做自我介绍,他就是那么贫瘠,根本画不出更多的风景。然而他又恨自己,恨自己水波不兴的经历和沉默寡言的性格。

他有时候侧耳倾听,听其他人的回答。他也猜想,谁更适合做这份工作,想来想去他明白了,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游刃有余。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有了新巢,剩他自己躺床上做噩梦。梦里他走在迷宫里,前后左右的都是墙,墙上铺着高中数学卷子,做不完就得被斧头砍死死。他想跑出去,根本没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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