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啊,我有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完整的栖息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把我的港湾打碎呢。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终于哭了起来。我只想要一个可以陪伴我的家,哪怕是纸糊的是泥塑的……我想要一个令人尊敬的父亲,一个温柔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戳破这一切!
师父哀怜地看着我。
墙上的电子钟变换着数字。屋里的人都看着他,看他还要说什么。
“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可是当你让安宇向我求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来,当着孩子的面,把话说明白。”
是为了给我们过去的二十年画上句号,也是为了给孩子的未来做好开端。
“六年前,我从河北搬来。我不喜欢虚名,但是这里的人太热情,要让我进美协。那年市里办了一个青少年美术比赛,我那天是替朋友去当评委。中途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看见了你,李松年。”
“你站在门外打电话。二十年了,你老了,胖了。变成了一个生意人。我站在你背后,真他妈想冲上去给你一拳。——然后我看见你儿子,安宇,跑了过来。”
“这孩子手里拿了个扇面,举着要让你看。你只是打电话,理都不理。那孩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我记住了。”
一个干净澄澈的眼神,像那年街边牵起他的小男孩。
“你也是自己一个人吗?”
像那个杏树下,跪拜师父的小少年。
“以后你就是我师弟啦!”
回忆像一匹瘦马,跑过古道西风,跑过八千里路云和月。记忆纷至沓来,二十年的光阴交叠,杏花树、白玉瓷、青石板、丹砂料、凤凰窑、红灯笼……涌上心头,气血翻涌。纪鹤年身形踉跄,险些摔倒。
他发誓再看见李松年就送他进监狱,可这一次他没有喜悦,反而生出恐惧来。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管李松年有多可恶,这个孩子都是无辜的。
“安宇真的很厉害,一等奖。”师父轻轻地说,“我执着地留他做徒弟。——因为我不相信你会教好他,我想来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的价值观。”
“我只是教他绘画,别的一概不说。教他笔墨知识,给他讲文人墨客的故事。在孩子价值观养成的时候,我像做陶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怕歪了,怕碎了。”
直到你回来了。
师父喝了一口水,眼神又凌厉起来:“你让他来求画,你要行贿。李松年,你真行啊!你差点毁了这孩子!总是说因为自己没钱被人看不起,我告诉你,相比穷人,没有骨气和原则,才真正让人看不起!”
师父指着父亲怒斥。父亲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一顿饭摆了太久,从中午到傍晚,天都黑了。屋里暗了下来,可是没有人开灯。好像大家都忘了这码事。
“我真想把仙鹤图给你,直接送你进去蹲个三年五载。”师父咬着牙,“可是安宇怎么办?你想过他没有?他为了你来求我,你差点把这孩子逼疯。你还跟他说,你是为了孩子才出去挣钱,你别他妈骗人了!”
其实我知道我爸爸在骗我。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爸爸是什么样子,我的理性足够判断。
但是父亲——本来就是一个亲情称谓,在亲情这里,理智总是要让路的。
“所以,为了让安宇回去交差,我当着他的面画。后来给了他一幅空卷轴。”师父眯起眼睛,抱着胳膊,“我特意用了当年的纪鹤年印,心里还对你抱着侥幸。要是提前打开,就会看见白卷和印章,你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或者,来找我。我们二十年的恩怨,就可以在我的书房里算清了。”
“但是你没有。”师父说。
“你今天请我吃饭,也是想问我这个卷轴吧。好了,我都告诉你了。”
静悄悄的。只听见窗外有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师父站起来,朝我鞠了一躬。
“孩子,今天搅扰你兴致,师父要对你说抱歉。你是个聪明孩子,孰是孰非,你心里明白。我和你父亲二十多年的事情,与你无关,他做人不算正派,可当父亲也还是爱你的。师父这么多年一直是怎么教育你的,怎么做给你看的,你心里清楚。”
“你快上大学了。社会乌烟瘴气,师父不能再用空卷轴保护你了。乱花渐欲迷人眼,安宇,你是个好孩子,今天师父在这里给你上一课,希望你一辈子不忘。”
师父在阴暗里站着,背着光。外面有人点灯,他正好挡住光源,身上勾了一圈金边。
泪眼朦胧中,仿佛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怯怯地站在颁奖典礼的台子上,他笑着朝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