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尘埃(29)

那段时间家里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侥幸中。每每提起,都要捂住心口,长长地呼气,感慨造化无常。

行贿自然是犯法的,和这世上一切的作奸犯科相同。但这一次,别的犯罪又不全一样,因为涉及到的是我爸爸。

仿佛一切的道理只要沾上了“亲”字,就总可以有辩解的空间。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相反,这很无奈。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爸爸高兴极了。

他要请师父来家吃饭。一定要请!

我明白,他既想感谢老师对我的栽培,也想知道那张白绢的真相。

如果老师真的是故意送了白绢,他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师父答应了,会跟着师娘一起来。我高兴坏了。

爸爸从饭店请了厨师,从早上就开始忙活,我站在楼上频频眺望,想看见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青灰色身影。

到了下午,爸爸妈妈把家里多余的人送走,在饭桌前静静地等待着。

我穿着新衣服,紧张得简直要哭出来。

新的生活,新的道路已经在我面前展开。我怨恨过父母,可大概是人年轻时总是疗伤快,我认为是自己太过叛逆。

一道青灰色的熟悉身影出现,我瞪大了眼睛。

师父来了!

我乐得蹦起来,飞一样冲出去。爸爸笑着站起来,等在门边。

我跑到院子里,老师换了身灰色的长衫,师娘穿身月黄色旗袍,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两个人。

接过师娘的小礼物,我带着他们往里走。

一脚跨进家门,我朝着门边的爸爸叫嚷:“我师父师娘来啦!”

幸福的声音戛然而止。刹那之间,我看见爸爸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是一种古怪又恐怖的宁静,我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师父师娘抬头与父亲对视。谁都没说话。

我父亲明明比师父还高半头,可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他像孩童一般被审视的错觉。

父亲嘴唇哆嗦,睁大了眼睛,浑身筛糠一样颤抖。

师父直直地看着他,片刻过后,缓缓开口:

“师兄,好久不见。”

5.

二十年多前的事情了

那年我父亲,还不叫李松。他叫李松年。

那年的师父,也不叫陈晏之。甚至不姓陈。他叫纪鹤年。

他们是江西景德镇“点睛手”陈柏祥的徒弟。

陈柏祥年轻时候跟的师父,是宫里的器物高手。他花光了家里的钱出洋留学。身无分文地回来,在江西卖画。

辗转进了景德镇陶瓷厂,成立画釉的师父,人称点睛手。给毛主席和周总理献过人物花瓶,栩栩如生,从此名声大噪。

儿子突发疾病故去,老人家晚年丧子,孑然一身,带着三岁的孙女陈蓉,在街边看见了流浪的父亲和师父。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睁着眼睛看他。

这孩子父母不知是谁,陈老心中恻隐,收了当徒弟。

收来的时候,一个七岁一个九岁。

李松年,纪鹤年。取了吉利的名字,跟自己的“柏祥”搭在一起,长长久久的意思。

十年过去,两个孩子都长成了英挺的青年。

大徒弟李松年擅长画风景草木,静中有动,湛若仙姿;二徒弟纪鹤年天资聪颖,在画陶制釉方面卓有天赋。

很多人都认为,“点睛手”的绝学,是要传给老二了。

至少,我父亲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就跟师父造谣,想把我赶出去。”

纪鹤年坐在餐桌边,与我父亲面对面。

两个人隔着一桌热菜,像隔了一条汤汤的河。

河里是大江东去的岁月,光阴的倒影在水里交叠,层层密密地颤动,像水面上的涟漪。要怎么推开,才能看见真相?

父亲嗫嚅着:“鹤年,我,我有这个想法……但是师父没赶你,你是自己离开的……”

师父把玩着一个青花酒盅,看了师娘一眼,而后眯起眼睛。

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他和他褪下二十三年的风霜,重新回到了陶瓷厂的小小庭院。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工人们开窑,忙前忙后。纪鹤年去古玩市场卖残品,陈蓉扎着麻花辫蹲在杏树下嗑瓜子。

穿着蓝色工人衣服的李松年急匆匆地跑来,站在陈百祥旁边,呼呼喘气。

“师,师父……我有话跟你说……”

李松年靠过去,附在师父耳边刚要张嘴,陈百祥就一闪身:“干什么,大大方方地说。怎么这么见不得人?”

李松年吞吞吐吐地说:“师父,师弟昨天让我过来问……他问你,今天要做的结晶釉是不是……这个方子。”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

声音不大,可陈蓉听见了。她抬头:“肯定不是。师父做结晶不放这么多铅丹,容易烂,颜色会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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