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耽搁了太久,这些尸首要运往一处去,前面的人还要等他们一块才能出宫呢,不能再久留了,几个阉仙不再看她们,抬脚继续走。
“莲儿……”
德连垂着脸一言不发,她初听到那半句话,身子便瘫了大半,半坐在地上,若不是伍枝死死拉着她,她整个人都要倒下去。
仿佛被雷一击,内里到外都是麻的,起初只是心上一点,伴随着对死亡认识的苏醒,悲痛蔓延开来。娘亲死的时候她人还太小,尚没有理解死别在今后漫长的时光中如何令人痛苦,德连用了许多年才渐渐清扫了伴随而来的阴翳。可是现在,春山又死了,他来得时候恰恰好,却走得突兀,德连不是小孩子了,她敏锐地体察到某种人生的凄凉。她曾刻意遗忘,但这时候却跃然心上。
万籁俱寂,伍枝趴在她耳边说的话化作风与云。周遭起了迷雾,把她困住,许多张脸围过来,只有一个人他总是和颜悦色的,他那样好。
“春山……”德连回忆起那一天,远没有现在这样冷。各式的嘴脸渐渐熄下去,眼前只剩下伍枝凑得极近的脸,充满了担忧和难过,她的眼睛已经红通通的了,两颊各一道斑驳的泪痕。
“莲儿……都是我,莲儿,是我……”
德连不听她的话,她身体里忽然生出力量,从地上爬起来,站也站不稳便要往前跑。伍枝要拉她,但德连手上力气打得吓人,一把把她扫开,不管不顾地便要往前冲。
可太迟了,抬人的中人踪影全无,若她会飞兴许有望追得上。伍枝跟着她跑,前面是内宫通向外面的一道窄门,伍枝知道她们绝对出不去的。莲儿一声不吭,伍枝倒希望她哭一哭,怪罪她,发泄总比这样缄默好。
这时候,皇宫里突然响起了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沉郁轰耳。德连停住了脚,伍枝也终于再度挽上她的手。
对上伍枝错愕的神情,德连才确定这声音并不是她的错觉,丧钟。它定然不为春山而响,穿墙越壁,磅礴而来,沉沉击中了德连。
木然的心绪在一霎间被荡开,悲痛汹涌,短短这一会功夫积下的哀切叠叠地漾出来。德连用手掩面,放声大哭。
伍枝轻抚她的背。
圣上死了。
这是皇帝驾崩的丧钟声。
他才三十多岁,没有给王朝留下一个子嗣,就这样突然地死去。也不能算是太突然,除夕之后便罢了早朝,日日饮酒作乐,召幸宫妃,短短几日进了许多补药,仙丹一次要吃好几颗,况且他的身子早不好了。
宫里和朝堂上对圣上的死最大的悲切是他没有给王朝留下一个子嗣,暂且由内阁代政,但幸好皇后和淑妃有了身孕,给披肝沥胆的忠臣留下希冀,也让虎视眈眈的野心家有两分忌惮。
因此,淑妃和皇后成了后宫的中心,圣上不在了,她们本身和肚子里未出生的皇子比之前更尊贵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们。若都是皇子,往后避免不了产生立嫡与立长争斗,但眼下还烦不到那事上,争端总比无人可立好。
伍枝去打听一番,才知道贤妃欺瞒皇后,在内刑监做了许多刑讯逼供折磨人的恶事,听来的惨象太狠,她只告诉德连他伤得重,其余一句不敢多说。
德连愣了一会,才张开干涸的嘴唇说:“是我害死他的。”淑妃压根就没有去照应他,连药都没有送。她彻头彻尾只是被愚弄了,她这样笨傻,却赔上了春山的命。
伍枝不许她做任何傻事,“莲儿,不是你、是我。全都怪我,我当初便不该朝他开口,要那张琴……”
伍枝视线一扫,落在边角一只木箱子上,她三两步走了去,把盖子打开,提出里面的一张琴,角已经摔坏了,她拿在手里,高高举起来,再狠命地朝地上砸过去。琴磕在地上,擦着琴弦发出一声声颠颤的音,断了。
德连置别过脸,她除了国丧那天的大恸外,都像这样平静,伍枝觉得她心里一定伤心至极。
春山在伺候伍枝之后,寓所便挪到了景阳宫后的矮房子里,贤妃整天惶惶不可终日,伍枝不再是她的眼中钉,便带德连去他的屋子。
没有几样像样的东西,他进宫时间短,什么都没有给自己添置。木箱里几件衣裳叠得平平整整,德连摸过去,在边角摸出纸的触感,抽出来,是除夕那晚上他代笔写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现在还没到十五,人已经不在了。
德连没看到自己给他做的鞋,兴许是他正穿在脚上的一双,她得到一丁点的安慰,总觉得这样算是陪他走了一程。
德连把信揣在怀里,每一个字都印出他某一瞬的脸,她永不可能把它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