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前一刻,吕苹带着一封新的密旨来到大狱。
他是天子身旁的近侍,代表天子的威严,为今日行刑在筹办的大小官吏跪了一地,他们各色的礼服官袍覆在乌七八糟的大狱地面上,素来厌恶的恶心气味和液体不免都沾在外衣上。
吕苹面无表情地念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
“……然宋氏名明勰,教领内学堂,化宦以学、以功、以心,不与其父同心,私无循,孝无尊,清明白上,朕阅之,感其灭亲之迹,涕零欲赦,然宋氏罪难罄书,恐侪僚相效反复,殊赦死之,迁腐以尉。”
吕苹带来的圣旨只赦免了一个人,但足以让跪着的官吏在偷偷地相视一眼,交换疑惑的眼神。
殊赦死之,迁腐以尉。
很难说,这是不是真的一种“赦”。
跪着的人只敢在眼神里交流这些困惑,当吕苹说完了圣上的旨意,他们一齐用脑袋叩向肮脏的地面,只剩下臣服:“臣等领旨。”
圣旨里唯一单独拎出来的人“宋明勰”,此时仍然一个人被锁在里间的牢房里,尚且还不知道他即将等到的死亡命运已经轻易地被改写。
“这是密旨,暂不可声张。”
“是。”
吕苹注视着黑黢黢的大狱,他从前见过若干面宋明勰,知道他才名在外,或许是因着他父亲一张利嘴“搅动”朝纲,圣上对他有一种从心底的厌恶。
从某种意义上,吕苹应当和宋家势不两立,但这时候,他却还是忍不住为他动容,目光朝里探寻,只能勉强看到铁栅栏里几团不知死活的黑色阴影。
领完旨的官吏已经站起身,为首的那个看出吕苹探究的神色,主动开口对他说:“吕公公。”他指着一个方向,“他在里间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吕苹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以后能见的机会多呢,这时候去倒像是耀武扬威,他收回自己的目光。
很快,几乎是在吕苹刚刚离开之后,便有两队人进了大狱,一队人身着刑部监的衣裳,风风火火进去提了被关在一起的宋家人,另一队人少的多,穿着内宫中人的服饰,静悄悄地进去把宋明勰架回了皇宫里。
宋明勰身上伤痕不多,因为圣上吩咐把他单独关押,大狱里的人留了心眼,总觉得他跟其他姓宋的都不一样,因此也不敢在他身上用太多的私刑。
但宋明勰这几天都没怎么进食,又为这预想过但又突至的灾祸而受到打击,他整个人虚弱恍惚,神智不分明,当他被架着扔到咸门时,还是昏昏沉沉的。
而此时,刑场上,宋家十几口男丁被粗绳紧紧缚住双臂,萋萋艾艾地跪着,身后的看守士兵毫不留情地用尖刀没开刃的那一侧抵着他们的脖颈。
除了宋征,其余的人已然死心,从前享受过宋家的荣耀,今天要用一身的热血偿还它们。
宋征受了太多的刑,他脚上的脚铐还挂着糜烂的血肉,跟着他的步伐,一路上都在湿淋淋地滴着鲜血,他跪着,脚铐“哐”地一声落在地上,隐约露出被它包裹一圈的脚踝,已经可见白骨。
宋征的脸还挂着几道鞭痕,他浑然不知疼痛一般,口中反复是那几句话:“我要见圣上……”他声音沙哑,根本无人理他。
也许是圣上自觉这一场灭门是他一手扣下的沉重帽子,行刑的地方并不向百姓展露,因此刑场上寂静无声,正坐上首的副监官目光沉沉,盯着皇宫的方向,或许那里会再来一道圣旨。
随着刑台上插着的一根香缓缓燃烧,跪着的人里发出凄厉的惨叫,脖子上抵着的还是刀背,但他们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半只脚迈进了黄泉之下,几十岁的男人也忍不住瘫在地上,无以自解,竟嚎啕大哭。
香快烧尽了,宋征才想起回头,在身后的人里搜寻他儿子的身影,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淡薄,他这时候自认最亏欠他。
下狱之后就没有见过宋明勰,宋征以为到临死,他们才会被押在一起。但是目光扫过一圈,宋征没有看到宋明勰。
副监官走下来,走到邢台边上,他觉得等不到赦免的旨意了。在到时间之前,他一步一步走到宋征面前,注视着这个几天前还和自己一同拿着笏板上朝的人,短短几天,他落魄得叫人认不出。
圣上“赦免”宋明勰,这还是一道密旨,除了他们这些在大狱里接了吕苹旨意的人,其余的都还没收到消息。
宋征自然也不知情。
出于对同年、对同僚的恻隐,为他正色敢言以至今日无端祸事的唏嘘,副监官站在宋征面前,他看向宋征身后随时要昏死过去的家人,看向那个不会来人的方位,他只对宋征低低地说:“圣上赦免了宋明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