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晖从大门照进来,郁渡的脸白惨惨的。
他的人,他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不定,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辛夷耐心地听他说着,然后问:“你认为不是吗?”
郁渡喉头发出呜咽,那一把将《洞仙歌》唱红汴京的好嗓子变得沙哑,好像饱经沧桑。
“我娘不是坏人,她只是懦弱、愚笨。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事情,她是做不得主的,全是继父逼她。”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坏人。
辛夷淡淡道:“无论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那也是触犯了大宋律令。郡王若是判她,那一定是她有罪在身。”
郁渡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问:
“你认为郡王对她,是公正判决吗?”
辛夷面对这双飘忽不定的眼睛,沉吟着轻笑。
“我想是的。否则,你就不会坐到我面前。”
郁渡低眉,“我想,也是的。他放过我,也放过了他自己。”
辛夷嗯一声,微笑。
以前的傅九衢睚眦必报,也很执着于仇恨,但有了羡鱼有了她,为人夫为人父以后,他性子收敛了许多,脾性也更为宽容。
辛夷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郁渡久久没有言语。
入狱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是当朝长公主的驸马,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做过谋财害命的事,甚至他都不知道郁湄和葛庸有染。
是郁氏把他保护得太好,也是他很小便认了命,甘愿平庸,一生所求不过是四季温饱,家人尽欢。
“我想,找到小湄,再找份事做,等我娘回来……”
“就住在这里吗?”辛夷问。
“就住在这里。”郁渡双眼灰蒙蒙的,像染了一层岁月的尘土,“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了。”
这天夜里,郁渡在磨坊巷的灵堂里坐到天明。
第649章 大丧又大喜
次日是个大风天,瓷盆里烧尽的纸钱纷纷扬扬,漫天飘散,如同一只只迎风而起的黑蝴蝶,为这个简单的葬礼添了几分凄色。
那口阴沉木的棺材重新刷了一层黑漆,焕然一新。八人抬棺,吹吹打打地出了磨坊巷。
郁渡披麻带孝走在前头,面色平静而麻木,就好像棺材里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出城的时候,天刚亮开,街道上行人很少。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行送葬的队伍。
偶有一瞥,也只是快速地转眼。
除了送葬的人少,陪葬的东西少,到了城门口没有受到守城士兵的盘问外,他们和别家的葬礼没有任何的区别。
坟地荒凉,附近没有别的人烟,独门独户的大阴宅,也不算辜负傅广义长公主驸马的体面。
一直到棺木下葬,傅九衢都没有现身。
“落棺!”
身穿道袍的老道士手持拂尘,长声吆喝。
“世间万般皆是苦,不如归去化尘土。忍抛虚名千般事,莫道死别与生离……”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挽歌在大风的呼啸声里悲怆、幽远。
郁渡看着黑漆棺材沉入墓穴,准备封顶填土,突然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坟前,终于发出凄厉的悲鸣,好似孤雁的哭声,又好似绝望的咆哮。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父母之于子女,子女之于父母,天然有一段情分,哪怕郁渡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傅广义活着时的样子,仍然无法抹去血脉带来的悲伤。
辛夷默默在坟前点了三炷清香。
抬头,看着没有墓志铭,只有“宋故驸马都尉傅广义之墓”几个简单字迹的石碑,片刻才叹。
“安息吧。你的儿子也算为你尽了孝道。”
辛夷的马车停在官道上。
离开山腰往下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坟地背后的青松林里,有一抹修长的身影。
一袭黑衣仿佛与青松浑然一体,孤傲地立于天地间,如同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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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元年的春天是在鸡飞狗跳的混乱中过去的。
转眼间,从冬装换成了春装、夏装,日子溜得飞快。
辛夷带孩子、办药铺,生意红红火火。
傅九衢兴学育才、鼓励农商,如鱼得水。
那一件件所谓“谋逆”的指责也随着高明楼被大理使团带走而销声匿迹。
转眼到了五月,在一个草长莺飞、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程苍敲锣打鼓地把湘灵迎娶进了门。
小夫妻俩原本不想大肆操办,可程苍是家里的长子,四世同堂,祖父祖母乃至曾祖母仍然健在,哪里能随随便便?
当初来信时,程父说,会带几个亲戚从京里来扬州吃喜酒。程苍应下了,谁知所谓的“几个”是一船人。浩浩荡荡三十几个亲戚,担着礼、抬着箱,那扎着喜绸的箱笼抬入扬州城,便引来无数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