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杆烧掉了半截,只露出个尾巴,琴筒一端有焦黑的印迹,却保存完好。周济将漆黑的琴皮剥开,摩挲着底部的字迹,突然间潸然泪下。
“三寸君子。这是陈太医的雅号,乃是官家所赠。”
“官家?”张尧卓吃惊。
“景祐五年,李元昊去宋建夏,遣使传书汴京,朝中争议四起,宋夏之战一触即发,官家忧思伤神,常常夜不思寐。老夫和陈太医同在御前,开方进药,却收效甚微。
那夜,陈太医用此琴抚曲,奏了一曲《破阵乐》,官家得以好眠。次日醒来,官家便以‘三寸君子’雅号相赠陈太医。陈太医亲手将字刻于琴上,说要传给子孙。为免受损,又重做琴皮,包裹在内……”
顿了顿,周济浊目一厉。
“张大人若是不信老夫,可去官家跟前证实……兴许官家还能想起宋夏之战的烽火三年里,听过数次的《破阵乐》,想起医心胜于医人的儒雅君子陈储圣。”
三寸指琴弦,又是中医术语,指上中下三丹田。医心胜于医人,儒雅君子,皆是当年赵官家对陈储圣的称赞。
许是感慨陈储圣悲惨的际遇,周济红着眼,声音沙哑地念出了陈储圣留下的那一段文字。
“……我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莫说婴孩无辜,亡魂可怜……世间菩提众生,谁不可怜?”
公堂上,气氛莫名沉重。
三班衙役分立两侧,一动不动。
高淼拳心捏起,若有所思。
张尧卓皱着眉沉着脸,像被人欠了千儿八百吊大钱似的。
只有傅九衢面不改色。
周济念完,长长叹一口气。
“陈太医宅心仁厚,贵人而贱己,天生一颗慈悲心,是官家称赞过的君子呀。老夫实在不明,他为何会走上歧途,酿成大错?”
傅九衢轻轻阖眼:“那便是另外一桩案子了。”
他将药王塔中听来的当年旧事,简要说出。
周济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夫一直以为陈太医早已还乡归去,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竟不知他遭受如此噩运?”
呆了片刻,他猛地掉头。
“广陵郡王,这桩灭门大案,为何多年来声销迹灭,无人提及?”
沉默许久的高淼也有些忍不住,朱唇轻启,“我身在汴京,竟也不曾得知此事。”
傅九衢别有深意地一笑。
“兴许有人瞒天昧地,不愿此事闹大。周老放心,皇城司将重问此案,势必查清案件,给无辜惨死者一个交代。”
周济点点头,抚着胡琴叹息不止。
傅九衢眼梢撩开,望向“明镜高悬”下的张尧卓,俊容上有难掩的不羁和野性。
“如若张大人认为这些证人证词尚且不够,我这里还有仵作重验的尸格,刚好周老在这里,可以帮忙掌眼,看看马繁到底是怎么死的。”
紧接着,仵作、锦庄瓦子的歌舞伎、尸格、遇仙散等证人证物一件件呈上公堂,周济也当场证实了辛夷之前的猜想……马繁的死因和遇仙散有关,并非是辛夷杀人灭口。
张尧卓脸色微变,示意曾钦达将证物收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广陵郡王好本事,本府佩服!”
“好说。”傅九衢微微一笑,“论及查案,我皇城司当仁不让,胜你开封府许多。”
一个轻笑,风华尽展。
说着狷狂嚣张的话,却不见半分出格。
张尧卓那张老脸,变了变。
然后,捋胡须干笑两声。
“郡王所证,对本案极有帮助。本府定会仔细分辨,捋清案件,早是让真相水落石出。在此之前,小张氏仍要收押开封府,待真相大白之日,若她当真无罪,本府自会还她清白……”
傅九衢缓缓一笑,眼神沉静如冰封的湖水,看不出恼怒,却字字如刀。
“张大人无视证人证物,一意孤行羁押无辜,到底是想查清案情,还是要伺机报复,屈打成招?”
张尧卓压着火气,赔笑摇头。
“郡王冤枉本府了。水鬼案涉及甚广,案情复杂,官家三令五申要肃清影响,绝不可草草了事,本府不得不慎而重之。在疑案未决之前,本府不能放走嫌犯。”
“哼!”傅九衢凉凉一笑,“我看张大人不是怀疑小张氏,而是怀疑本王。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到官家面前去辨上一辩好了。”
堂上霎时安静。
广陵郡王为人看似狷狂,实则老练,办事极为谨慎。他会为了一个与己无关的案子,不惜闹到官家面前?
一时间,他和张巡的兄弟情分,不仅令旁人震惊,便是辛夷也有些意外。
有一个愿意两肋插刀的好友,张巡真是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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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祐三年腊月这天,离年关不过半月,开封府再审水鬼案一事,传得沸沸扬扬。